独在异乡为异客。地上的枕籍之人虽不尽是他的同乡,但俱为齐国故交。细竹帘事关重大,宋公汲取水井污染的教训,撤下国人哨兵,换上嫡系披甲。 背井离乡半条命。侨居在异国,与本地人口音不通,习俗各异,只有操持齐音的战友,才能给予他丝丝的慰藉。 长丘的岁月里,他们吃在同釜,饮以同瓢,闲暇时博戏饮酒作乐。关系好的家伙,甚至戏言他日若有儿女,约为婚姻,结为亲家,惹得众人捧腹——一群单身狗,连暖床的女人都没有,说着没影子的话。 这些外出打工的武人们没有一个幸运的出身,没有云从的门客,甚至就连家乡的亲人都指望不上,还要反过来把挣得的铲币往家里寄送。如浮萍卧水,如孤蓬万里。他们只有团结更多的人,结交更多的人,方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上出人头地。 同学、同乡、战友、姻亲……只要有个名头,他们都会尽力去争取,把原本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绑上纽带,结成人脉。这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也是他们向上爬的动力源泉——一个人的力量如沧海孤舟,终归是有限。 现在,许多人脉都躺在血泊之中。队正过去的一些努力成了无用功,他们的音容笑貌也只能静静地躺在回忆里。从理智上,从感情上,他都难以接受。 他擂起了战鼓,这是作战的前摇,其他的贰广心连着心,也默契地随着低沉地鼓声,摆出战术动作。 公孙友哪里看不出队正要复仇、要玩命了! “你是个好人,莫要冲动!”他极力阻止:“左师与步队未至,且等等。” 底层士人的心酸,落难袍泽的羁绊,他乡故知的血仇,公孙友身为大贵族,不会对队正的悲痛产生一丝一毫的共情。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动容的样子。 他是左师的统帅,不可能撇下自己的部队,跟着队正一起追击。队正追击若胜,有所斩获,没公孙友半点功劳,反而为人所轻——堂堂一国正卿,约束不住手下,哪怕这个手下刚分过来一个时辰不到。队正若遭遇败绩——这不是不可能,公子卬既然能带走公子成,或许有本事反杀一个队正,队正若战死,宋公没准就把贰广的过失都迁怒于公孙友,队正若没死,自己多半也不能落了个好,一个领导责任是跑不掉的。 “慈不掌兵……将不因怒而兴兵……兵力未合,战则不利,不易宜冲动……”公孙友苦口婆心,队正一概没有听到耳朵里,反而逼问公孙友:“道理我都懂。可问题是,贼人会等吗?他们是蜗牛吗?等左师和步兵齐聚,公子卬的人影早就没了。到时候我等拿什么给君上交代?君上把最精锐的力量交付到我等手中,自己却领着右师一帮败军之将鏖战于南辕门。我们呢?重兵在手,除了让贼人逃之夭夭,除了满地伏尸的噩耗,什么也不能带回。 方才公子卬的装备,左师大人没有看到,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我等初来楚丘,酣战于城寨时,贼人穿的是什么?上半身的胸甲,下半身的布甲,如今呢?清一色的青铜甲,头盔、面甲、全身甲,一应俱全,就差武装他们的牙齿了。金色的流光,令人印象深刻。 这说明什么?说明楚丘背后的那帮公族在倾尽财力地补给楚丘贼人。贼人一天一天缓过气来,武氏贫瘠的短板被补齐,他们一天天变得更加强大,而我军日渐削弱,今日细竹帘被破坏,明日水源被袭扰,今日损失十几人,明日被擒杀十几人,起视四境,贼兵又至矣。 我非缨冠之家出身,没有封邑,没有门客,如果有一天,君上有不忍言之事,阁下或许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宋国新主的座上宾,而我呢?留给我的命运,最好也是五羊大夫,为奴为婢,再回不去故土,再不见家小,终身贱籍,劳累至死。” 他口中的五羊大夫就是百里奚,遇到秦穆公之前的百里奚。 “且此次公子卬所带的,非车兵,乃骑兵也。骑兵,我在长丘见识过。骑兵在马背上颠簸,远射不能准,抵近不敌车右之戈,其速度亦不能快,否则有落马之危。骑兵从来都不是车兵的对手,车兵打骑兵,犹如砍瓜切菜。”队正印象里的骑兵,是长狄那帮无马镫的骑兵,根据历史经验,在光滑的马背上,十个骑兵也不是一辆战车的对手,何况现在兵车与敌骑数量相当。“十拿九稳,我又何惧之有?” 公孙友被说服了,合情合理的动机,充分论证的可行性,他不再阻止,但是口中仍叮嘱一句:“一切小心,不管怎么说,友会尽快跟上来的。” 辞别公孙友,贰广很快撵上了公子卬。队正欣然发现,公子卬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一如当初追击长狄的经验,阴郁的脸上绽开笑容,左右也都是那种猎人发现猎物的释然心情。 公子卬控制着马速,频频后顾,就像是悬在炉子眼前的胡萝卜,勾引着贰广的车兵。频频后顾在队正这些追击者看来,理解成了仓皇北顾,隔着面甲,队正没办法目睹公子卬的表情,但队正坚信不疑地判断,公子卬多半绷着一张紧张又忧惧的面孔。 “哼哼,现在知道怕了?晚了!”队正面露讥讽之色,“公子卬你也读书识字,你应该知道郑公子段、卫公子州吁的下场吧?” 队正催促自己的御者加速,公子卬的脊背越来越清晰可见,甚至马匹的嗅味也进入鼻腔。 百步、八十步、五十步……是时候了,队正吩咐自己的御者稍稍减缓车速,使之保持与公子卬一样的行进速度,如此一来,公子卬在他的参考系中,就是近乎静止的。 从箭囊中抽出箭矢,搭在弓上,队正把弓弦拉开,大拇指一直顶到自己的脸颊,右眼、箭镞和公子卬的脖颈三点一线——脖颈是披甲目标最好的瞄准点,它既没有头盔的保护,衣甲也照顾不到。 “受死吧!乱臣贼子!”队正暴喝一声,嗖的一声,离弦之间以六十米每秒的速度冲着公子卬激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