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头垢面,白甲蒙尘,就连头盔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公孙友狼狈已极。 左师部队稀稀拉拉往南边撤退,辎车弃于半路,有的士兵只踩着一只鞋,远远望去,仿佛不似大国上卿的威仪,而是行乞不遂的丐帮。 宋公的櫜旗由远而近。若不是他的增援被武驰远远观察到,武驰也不会收兵。虽然射完了弓箭,武驰也没有立马遁走,地上随便捡些石头,向蜷缩一块的左师投掷——反正左师兵力施展不开,毫无威胁,武驰不会放掉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按理说,国君带兵驰援,与左师的旗帜相逢于道路,公孙友怎么也得亲自上前汇报工作,顺便参加军议,讨论下一步行动。 可公孙友竟然不掷一辞,甩脸疾走,两军交错而过,仿佛陌路之人。 公孙友马不停蹄,在既定的位置,也就是贰广驻地的南边扎营。公孙友派遣使者在中军大营里领了粮食而去,多余的话,一句不说,该有的礼节,一概没有。 “此是何意?” 宋公对公孙友的猝然无礼,面露不满。宋襄公被楚成王俘虏、在泓水兵败,宋国公卿也不曾在明面上罔顾君臣之仪——领导即使遭遇挫折,依然是领导。 “左师大夫心有忿忿,定是兵败而归咎于君。”管理解释道。 宋公的驰援没有如计划中的那么及时,如果早来,左师不至于伤筋断骨,雪上加霜——公孙友最重要的财产,战车,已经寥寥无几,他的门客只剩腹心,余者都是临时征召的无甲,战后是要重新恢复国人身份,离开他的麾下。几十年的积累,又要从头再来。 “公子卬破坏道路,四处挖坑,兵车陷入坑中不能通行,只能以横木顶出。 如此回援,怎么快得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左师的,不是孤不尽力,而是贼人狡猾过甚。 孤已然尽力,如何能迁怒于孤?” 管理道:“可若站在左师大夫的眼里,不是如此看待问题的。他甚至未能看见预警的穿云箭。” “不是审讯过了么?修厕之兵,因为弓体损坏,未能射箭。此常有之事。”宋公摊摊手。他没有怀疑修厕之兵的供词。 军中弓体损坏的,海了去了,因为宋公麾下监制的工匠是长丘的工人,又不是商丘的工人,前者历史尚短,组建没几年,后者的手艺代代相传,为几十位宋公的军械效过力。 “左师大人的损失,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吧?大小有个说法来安抚吧?” 公孙友无辜死了这么多家臣,他的行动完全按照宋公的部署,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宋公肯定不能承认是自己的部署有问题,得找个人背锅,拿几颗人头来偿付。 “总不能杀长丘的工匠吧?” 宋公既然相信是军械的问题,导致穿云箭不能上天预警,那第一责任人肯定是监制的工匠。可此次战役输的丢盔弃甲,回到都城后,还要仰仗这些工匠帮助自己东山再起。 树上停了十只鸟,射死一只,余下的全逃光。长丘工人即使只杀了一两个,其他匠人也会立马离心离德,这无异于自毁长城。 …… 宋公的使者捧着修厕的那一伍士兵的人头去见公孙友。这些毫无靠山的无甲是最好的背锅侠,他们死了活着与大局而言,无关痛痒。 “此番失败,俱是此辈之过,今取其首级,为大夫赔罪。” 一见到公孙友,使者就立刻把预备的说辞倒出来,将指挥的责任,摘了个干干净净。 “竟敢当面扯谎!”使者才出去,公孙友的家宰与戴拂对视一眼,就跳出来大骂:“请主上诛杀使者!以泄其恨。” 公孙友失色道:“你如何看出其中有假?” 家宰对道:“岂不闻齐襄公与彭生之故事?” 公孙友虽然是一国上卿,但并没能做到《诗》、《书》尽通。他问其中缘故,家宰遂揉碎了解释。 原来齐襄公与其妹文姜有染,文姜后嫁于鲁桓公为君。自为鲁妇之后,仍不放下私情,鲁桓公与齐襄公泺地会见时,文姜趁机与哥哥私通,被鲁桓公撞破。齐桓公就派彭生谋杀鲁桓公。桓公既死,齐襄公又拿彭生的人头给鲁国上下,背锅、谢罪。 “今日事,犹如齐国故事。宋公此举,令其心性袒露,面上虽然正派君子,心中残忍凉薄不下于齐襄公。 初,齐襄公使连称、管至父驻边,约定明年瓜熟时节派人去替换。到了约期,却食言而肥,遂为连、管所弑。 宋公曾屡次许诺于主上,我只怕到诺言得不到兑现,却招致祸患。” 听罢,公孙友心里仿佛横梗着一根刺。 “汝之所言,友当细细思索。对了,友记得你专于《尚书》、《军志》,怎么如今连《诗经》中的典故也如此熟稔了?” 家宰老脸一红:“方才碰巧与春风聊至此。” 公孙友心里咯噔一下,深深看了戴拂一眼。 …… 风水轮流转。按照原计划,轮到宋公本人亲自率领贰广断后。武驰如法炮制,在宋公即将拔营之时,马镫骑兵及时地出现在左师营垒与贰广营垒中间,用铲子刨出坑坑洼洼的坑位,切断了左师与贰广之间的道路。 “无妨。”宋公给麾下的将士打气道:“孤一人早知道武氏会故技重施。只要援兵至,贼人还不是得乖乖撤走?” 毁坏道路后,武驰远远地和宋公对峙。宋公也很有底气,凭借着营寨坚固的防守,丝毫不忌惮。 穿云箭一支支上空,但坚守许久后,援兵迟迟不至,反倒是武功的主力渐渐逼了上来。 “派人去看看,公孙友怎么还未驰援?”宋公心中焦急。贰广正处于腹背受敌的地步,如果左师能到,武驰就会被夹击,逼迫马镫骑兵识相地离开,可左师不能到,那么宋公根本不可能抽身去攻打身后的武功大营,否则背后会被武驰的先锋袭击。 宋公可算见识到骑兵的棘手之处了,马匹可以轻易地越过坑,但战车车轮会陷进去。 使者再入左师大帐,迎接他的老面孔却冷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