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兵力,老黄曲三家加起来才和鳞氏一般多,论土地,三家仅仅三城,而鳞氏一家坐拥六城。平日里也没人敢对鳞矔吹胡子瞪眼,华氏除外。可现在老黄曲因为长丘的燃眉之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与之急眼。 对于国债的兜售,鳞矔可谓是鸟都不鸟。笑话,既然打定主意要公子卬死于非命,怎么还会为公子卬、杵臼两兄弟解决经济上的窘迫?尽管老黄曲三家先是派门人来推销,而后又是族长亲自登门,鳞矔是油盐不进,毫不客气地把三家的人扫地出门。 老氏族长本就是脾气火爆之人,鳞矔如此做派,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他吹胡子瞪眼地往公子卬府上,箕踞而坐,露出胯下雄伟,无礼至极:“这国债是没法贩卖了!” 就像吐豆子一样,他滔滔不绝把苦水倒了出来,饶是一副公子卬你再不管,老夫就赖在这里的架势。不想公子卬不怒反笑,他的门人也捂着嘴巴吱吱作声。 “果然如家主所料。” 在后世,解决公司债务纠纷的手段,除了雇佣律师、对簿公堂外,最常见的办法就是雇佣讨债公司。鳞氏收入的大头也不在于种田,这年头谁家城里不卖点特产呢?所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在鳞氏的封地中,老桃(山东兖州)、防(山东金乡)、缗(山东金乡)三邑盛产石灰石和粘土,鳞氏因地制宜,用本土所产的粘土生产陶器,然后向国内外贩卖,可以说,鳞氏是宋国最大的陶器生产商。 针对这种严重依赖商业信誉的商业实体,讨债公司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制造各种噱头,诋毁其声誉,迫使他们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而老老实实选择还钱。 公子卬稍稍提点了一下,老氏立马抓耳挠腮,喜不自矜。 三家三天两头往集市里跑——东市和西市分别是国内、国外商人交易的地方,他们逢见西市的商人就说鳞氏欠下国债。国外的商人哪里知道国债这种公子卬鼓捣出来的新鲜玩意,只道是一种债。商人中间口口相传,结果讹传成了鳞氏欠着国家一笔债务不还。 褚师是大司徒的属官,为大司徒管理市场,惩治商贾不法言行,监管集市早晚开市、闭幕时辰的小吏。老黄曲俱是执政卿,小小褚师也不敢阻拦,只能拔腿向自家上级汇报。 这年月,因为商业体系的不完善,各氏对商业信誉更为看重,一个家族什么坏名声都没关系,不论弑君、劫道、谋杀、踹寡妇门……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不能有一个不讲商业信誉的名声。老黄曲此举给鳞氏的生意平添许多麻烦,许多外商纷纷提出定金和订单数量上的修改,嗜钱如命的鳞矔深受其害。 鳞乾决定要给三家一点颜色看看,老黄曲走街串巷的时候,不慎被人堵在无人问津的小巷,作势要殴打,三家老人纷纷拔出随身的周刀,冷笑道:“别以为我等不知,尔乃鳞氏门人,今日某与尔一决生死,尔等死就死了,倘若我死你活,你家家主可能担待?” “如何不能?” “某若死,乃是谋杀执政卿之大罪。祖制,谋害执政卿,乃叛国谋反,夷灭三族!”以前执政卿只有一人,且为国君宰执国家,如伊尹一般,自然杀执政如同反逆。现在执政卿多如狗,可祖制也没说要改。刺客一时面面相觑,很识相地收剑撤乎。 鳞氏的家宰对此评论道:“光天化日刺杀执政卿,无异于与卿议院五十五位执政卿同时为敌,为了一两千镒铲币的国债,值得么?” 鳞矔把大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派家宰与三家谈判,行缓兵之计:“糊涂哉!只消公子卬身首异处,我等不复为国债而生愁矣!” …… 管理被关在黑狱之中。公子卬带着武驰去招揽管理。 武驰百思不得其解:“管理本出自于宋废公的潜邸,其人恐怕对主上心怀怨望,如何信得过?” 戴拂道:“阿驰莫不是忘记其祖之旧事?” 武驰一脸茫然。戴拂摇摇头,嫌弃道:“不学,何以士?” 问之荡虺,答曰:“虺哪里知道一个齐人的家室?” 公子卬宽容道:“莫要相责,用心教,虚心学便是了。” 戴拂满脸骄傲地解释道:“好叫尔等知道。管理之祖父,乃大名鼎鼎的管夷吾。 初,齐桓公与其兄公子纠争位,管夷吾仕公子纠,以箭矢射齐桓公,不巧射中衣带钩,桓公装死,管夷吾远远见人捂胸而倒,自以为事了,返身与公子纠报喜。 齐桓公天佑,大难不死,早一步回临淄,夺位,索公子纠性命。 当是时,管夷吾为公子纠殉死了吗?不曾。他转投门庭,为齐桓公辅弼之臣。富贵荣华,封妻荫子。 后桓公死,齐国内乱,管夷吾之子,管理之父可为国家尽忠?也不曾,使其嫡子远遁避祸。一子逃至齐之宿敌——楚成王处为卿,封为阴氏;一子远离都城,终为宋国之司寇。 今伪君死,管理自不会效死,我等若投以善意,他定当倾力归降。” 武驰以朴素的感情为怀,对管氏的忠诚很有顾虑:“家慈曾说,贤者不从二姓,忠臣不事二主。管氏如此人物见爵禄如同苍蝇之闻蜜饯。如何靠得?” “不然。管氏终有所效忠之人。” “孰人?” “优胜之人。孰人赢面大,他就辅佐谁;孰人许他一展宏图,他就侍奉谁。只盼我等长盛不衰,他则于我等不离不弃。”戴拂道:“管理曾系长丘之家宰,鏖战长狄数年,城墙、垛口皆筑其手,对那里再熟悉不过。我等必欲为长丘解围,管理正当其用;我等必欲收齐人之心,管理正当其用。” …… 黑狱之中,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乞食。“滚!”一记响亮的鞭打声,在狭小而密闭的空间回响不绝。尔后,凄厉的惨叫连绵不绝。管理静静地瘫在牢房的墙壁上,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投入,他搞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中,醒着还不如睡着。事实上,这也恰恰是狱卒们的盘算。聪明的监狱的管理者们发现,在黑暗中,囚犯们昏昏欲睡,在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没有任何行动的欲望,这既降低了暴动的可能,缩减了监管的开销,也让囚犯们消耗更少的能量。 在后世,二战前期,苏军一度败北,丢失了乌克兰在内的七成产粮地区,全军因此陷于饥饿。为了节约粮耗,非一线部队的伙食标准被降低到仅2650千卡,甚至更低。 为了克服物质上的匮乏,苏军政委殚精竭虑,从节流的角度尽可能压缩士卒的能耗。士兵们被勒令,在没有军事任务的时间,放空脑袋,瘫在地上不做多余的动作——思索也是极力避免的,因为大脑的运转需要不菲的消耗。 现在宋国的黑狱的管理更有甚之。只要身处黑暗,眼睛也不用工作了,处理视线的中脑也卸去了大半的负荷。管理就在这样半失明半睡眠的状态下,感觉不到时间的任何踪迹,仿佛沉沦于永恒无尽的幽暗。 “如此,可省口奉。”管理刚进来的时候,曾经听到老狱卒这样教导新的狱卒,他知道他现在最好的下场就是赶紧被人买走,充作某个家族田间的野人,如果运气足够好,有大人物看上他,会给他奴隶的身份,放在身边使唤,一如五羊大夫。 不过要想成为奴隶,买家必然是外国人,比如说来自鲁国或者卫国的商贾,本国的士大夫可不敢把他这个灾星带回家——一个附逆的大夫。 管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空气仿佛都是压抑的,霉变的气味萦绕四周,渐渐地管理已经驽钝了嗅觉。 忽然,牢门被打开,刺眼的明亮射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