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公子卬被刺客袭击,卬府上下能喘气的都恨不得检查一下公子卬身上是否有零件缺失。与会之人出奇的整齐,甚至废公旧人都心怀惴惴。 荡虺脾气火爆,如同公牛。他拍案而起,嚷嚷道:“好一个鳞矔,乃公给他脸了?好巧不巧,本停的兵马操练得七七八八,决明子食用至今,已然可以夜间视物。他鳞氏猪狗一样的人物,练的鸟一样的兵,当初要不是太傅的兵法韬略,他鳞氏兵连废公都打不过,现在倒来惹我家太傅。当真是不知死活。” 荡虺练的兵马雄壮,自信心油然而生。有道是胸怀利刃,杀心自起。他的嗓门大如洪钟,向公子卬杀气腾腾地保证:“鳞府兵哪有我等食决明子的秘方,一旦夜战,除了少数顿顿梁肉的精锐,余者均不足虑。虺情愿立下军令状,若不能一夜之间荡平鳞府,诛灭其满门,虺提头来谢罪。” 墨点附和道:“不错。有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鳞矔胆敢派出刺客,且伏击之地就在大门不远,如若咽下这口气,非为大丈夫,乌龟是也。 且鳞矔此人素来作恶,都城里的工人与他有切齿之恨,当初鳞氏兵拷掠都城之时,留在都城的许多工人之家尽遭荼毒。虽然太傅用计,取回部分财物,可鳞氏仍然欠下不少血债。工人没能力自己动手复仇,可若太傅出马,彼辈定欣欣然相从,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定不让鳞府有一人一狗得脱。” 荡虺见大名鼎鼎的墨点都与自己意见相投,顿时喜不自禁。两人热烈讨论,从要不要打,聊到到哪个时辰动手,从哪个方向突破,准备多少松脂,配置多少兵力…… “够了!”一旁的戴拂听得满头黑线,他转向公子卬拱手道:“太傅,此二人一个初出茅庐,一个久在民间不懂朝堂规矩,断断不可用其策,否则悔之晚矣。” 荡虺叫道:“戴春风你好是猖狂,胆敢如此说我。也不想想你一介戴氏旁支,是何名门?做多大的官——不过小小狱吏而已。 旁人作奸犯科,不过做几年牢狱,狱吏却是要一辈子待在黑狱。你什么身份,也来指摘虺的良策?”荡虺一手指着戴拂叫嚣道:“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高论?凭什么不能宰了鳞氏?” 戴拂才懒得和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争个长短,他作为谋臣只要说服公子卬就可以了。他言辞恳切:“名不正则言不顺。卿大夫之中,能光明正大地兴师问罪于司徒的,只有负责制衡权臣的右师一职而已。太傅如果动用私兵,诛灭鳞氏虽然逞一时之快,但终究是首祸于都城,其他公族会如何看待太傅? 今天太傅能凭借武力收拾了鳞氏,那他日会不会再开杀戮,对其他氏族动刀?现在老氏黄氏视太傅为封地的救星,但一旦血洗鳞府,所有人都将视太傅为一把不带鞘的利刃,利刃既可以对准敌人,也可能刺杀自己。人人都会忌惮太傅潜在的威胁,就好像每个人都不会把无鞘的利刃贴身存放。 而且此例一开,心思活泛的人就会有样学样。华督尚且要煽动国人来谋杀大臣,太傅却是利用了朝廷的信任——利用朝廷平外辱的授权,解决仇家。较之前者,太傅之举更为恶劣。以后大家有样学样,一旦拿到兵权就趁机谋杀仇家——这国家还如何治理?” 管理不能更赞同,道:“时下救援长丘乃是第一要义,鳞氏之仇可以日后再报。昔日齐国隐忍,十世之后才复国仇,人皆誉之。现在正是相忍为国之时。要知道老氏等公族拼尽全力为太傅兜售国债,只盼着早早驱逐长狄,以免他们的封地受损。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国债被太傅挪作他用,心里会怎么想?如果有一天太傅用他们辛苦兜售的国债,打造武器铠甲攻打他们,他们岂不是自掘坟墓?我等身为太傅门人,自然知道太傅品行高洁,做不得这般腌臜事,可公族们对太傅不了解,难免胡思乱想。到时候国债的兜售肯定受阻,长丘的攘狄一定会受到影响。” 田单出列道:“直臣所言甚是。诛鳞不仅失信于公族,同样有失军心。我等帐下大半兵丁家在长丘,如行嗣昌之事,必有怨望。” 荡虺撇撇嘴,很不服气:“长丘兵既已入我营中,就必须听我等号令,有失军心又待怎样?难不成他们还能投靠鳞氏不成?难道鳞矔与他们无冤无仇吗?难道鳞矔有能力有决心带领他们救援长丘么?” 管理不屑道:“黄毛小儿,学了点皮毛,就来妄议军机,不知天高地厚。为将者,当了然军心。太傅使你参与兵马的操练,不过是让你学习军务,你离一个合格的将领还差得远呢——还想带队屠门灭户?笑话。 现在太傅的兵马俱在城外按下性子,埋头操练,不曾有一声怨言传入你耳,何也?殊不知,彼辈一个个恨不得脊背生翅,立马能飞往长丘,驱逐长狄。几日来有人训练受伤,有人腹中苦水,难不成是因为忌惮你荡某人一介纨绔的号令么?不过是相信太傅有能力有决心履行当初的诺言,带领彼辈解除长丘之围罢了。 现在军士个个都以为如果不听太傅的指挥,擅自行动,会成为武子业第二,像武子业败给山戎那样败给长狄。一旦太傅用兵力干私事,彼辈心中怎想?一旦有人疑心太傅按捺他们出击的念头,是为了私欲而非公心,一定会有人私自窃取粮草、兵马、器械,结伴前往长丘——他们同乡同党的,煽动起来很容易。” 荡虺反驳道:“如果没有太傅的指挥,他们能成么?一群散兵游勇,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谁会这么愚蠢?” 管理伸出一根手指:“第一,足下没有家人在长丘,自然老神在在;可军士心中焦躁不安,因为谁也无法预测长丘会不会在下一刻被攻破,救兵如救火。”管理伸出第二根手指:“再者,足下出身名门,自然不知道兵丁的智慧在何种程度。足下学在都城中的大学,军士们读书是在偏远小邑中的小学,师资大相径庭,因此教出的弟子相形甚远。或许大学里学成的子弟,有的通《尚书》,晓《诗经》,可小学里出来的士人不过是学得几个字,粗通几首诗罢了,主要学的还是御、射、技击。 军士们原本就质朴无文,加上一时心乱情急、受到他人煽动,做出失智之举,再所难免。” 田单不失时机地跳出来噎了荡虺一句:“大学里教出的子弟,也未必不是质朴无文。某可听说有人连《大叔于田》都不会。” 荡虺顿时满面羞愤,自己在成人礼上的丑事竟然被拿到那么多人面前说事——以后还怎么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任由鳞氏骑在我等头上拉屎拉尿?大丈夫活着就要争口气,如果被人刺杀却忍气闷声,别人只道欺负到一个没骨头的软蛋,即使一次不成,也无任何后果,以后只会变本加厉地用其他更恶毒的手段!” “嗣昌此言是也,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墨点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田单总结道:“这就需要把握一个度,既不能大动干戈,过于激烈,引起其他公族与手下军士的反感,又不能不让鳞氏吃个教训。单也是小学出身,我无智,不能为太傅设一个良谋,惭愧。” 一言既出,其他人也纷纷低下了头,陷入深深的思索。 武驰单纯质朴,道:“杀人行凶,难道不是司寇在管么?太傅与司寇华氏交好,何不让司寇处理此事?” 人群中传出哂笑,鄙夷的目光纷纷投射到武驰身上。荡虺鄙视寒门的没见识,而有人鄙视愚者的无知。 气氛以下不对,武驰尴尬极了。 在场的许多都是高门大氏,悭吝一言,公子卬只好亲自出面给他解围:“阿驰,你这话是母亲小时候与你说的吧?” 武驰点点头。 公子卬叹了一口气:“司寇大夫掌管的是刑。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平民百姓杀人自然归司寇管,可鳞氏是卿大夫之家,不在刑的管辖之内,只有礼法才能管得到。所以华氏不能名正言顺地审理此案。” 武驰:“那礼法谁来管?卿大夫之家作奸犯科,谁来阻止?” 公子卬答道:“方才不是说了么,右师是也。” “啊?”武痴惊诧道:“右师门下俱已被我等打残,如何敌得过鳞氏?遑论索拿问罪?” 公子卬叹道:“所以此事指望不上他们,即使找上右师,也只会被推诿。还得靠我们自己。” 一筹莫展之际,庄遥姗姗来迟,得知原委后,他抚者胡须道:“平狄在即,断不可后院失火。太傅只要做好周全保卫,刺杀不可能得手。不过鳞氏用他计在后方捣乱,也是麻烦。我等须有所作为,钳制鳞氏,令他兴风作浪不能。 鳞氏曾荼毒我染坊子弟,遥亦厌之。可匆匆不能设谋,只能道一个模糊的轮廓。诸君可以鉴之。” “弥远何必啰嗦,快快讲来。” 庄遥道:“有时巧劲也能胜过百乘之师。设若使鳞氏陷入内乱,自顾不暇,即可无忧。” “内乱?这倒是个好计,”管理是齐人,对此印象深刻:“昔日宗周内乱,犬戎破镐京;齐国内乱,齐桓公屈死,齐室一世而衰,曾经尊王攘夷的霸主现在连狄人入寇都还手不能。” “可鳞氏不似齐国公子互相内斗,鳞氏现在长幼有序,即使鳞矔诸子忤逆其父,也难以掀起风浪——鳞氏家主健在,家臣怎会相从附逆?” 庄遥嘿嘿然:“遥就说个囫囵,具体办法还得诸位集思广益。” 公子卬灵机一动,心说:“是了,当年郑成功活着的时候,他儿子郑经就率部逆反。” “卬有报复鳞氏之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