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坤,字仲鸡,是鳞仲的次子。 此时此刻,他正在和他的一母同胞幼弟坐在案前,摆弄着围棋的黑白棋子。 忽地,鳞坤的生母破门而入,一把搅和了棋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玩木野狐!” 鳞坤的弟弟顿时不乐意了:“母亲你干嘛!仲兄在教我第十个‘定式’呢!” 母亲薛氏双手叉腰:“什么定式?能拿来当饭吃吗?不务正业。” 鳞坤解释道:“母亲,您忘了吗?您之前叮嘱我要给阿弟多开开智。这围棋乃是上古帝君尧发明出来,用来启蒙其子丹朱智慧的器物。儿子这么做也是谨遵您的意思啊!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 薛氏一介典型的封建妇女,不识大字,也不讲道理,先暴打一顿小儿子,打得后者大呼认错后,又转向鳞坤试图用武。但大儿子已然青春二十,身形魁梧,自忖鸡毛掸子伤不了大儿子半分,薛氏也懒得浪费气力了。 她一屁股坐下后,抱怨道:“老娘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逆子,还敢顶嘴?” 鳞坤很聪明地岔开话头:“母亲此来,一定有事情商量吧?” 薛氏才一拍脑门:“对头!险些误了大事。你俩可仔细听好咯——方才我偷听得到消息,说现在朝廷搞什么推恩令,即使是庶出的儿子,不用立功,也可以得到卿大夫的出身和一座城邑——只要你们父亲点头同意就行。你快去给你父亲磕头,苦苦哀求于他,一定能谋个前程的!” “消息准确吗?”鳞坤好像被馅饼砸中了脑袋,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 薛氏一把抓起大儿子的手,就出室穿廊,往堂前走。 到了堂前,薛氏才发现来得太晚。只见鳞矔端坐在大堂中央,身前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儿子,身边莺莺燕燕的小老婆一个个抹着手帕,装着可怜,都是求给亲生儿子分封的。 叽叽喳喳,吵得鳞矔一个头两个大。 “都给我闭嘴!”鳞矔大叫一声:“聒噪什么?你们当这里是集市吗?” 鳞矔吹胡子瞪眼,心里早就骂开了:“这些个女人,原本都是温婉可人的,给推恩令一撩拨,全成撒泼打滚的婆子了。可恶的公子卬!搅的我后院不宁。” 鳞矔把这些妾室、庶子统统轰出门去,才得片刻的清闲。 家宰既是鳞矔的首席家臣,也是嫡长子鳞乾的授业恩师,一身荣辱与嫡长子息息相关,他劝谏道:“家主万万不可听信妇人之言。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绝不能把城池分裂给诸世子。” 鳞矔不耐烦道:“此事老夫自然晓得轻重。乾儿依然是鳞氏的继承人,以后所有的兵马、领地,统统是他的。” 家宰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鳞氏有钱有地,足以给每一个儿子延请良师,因此鳞矔的诸子个个都有本事,个别儿子有些特长甚至超过了嫡长子,这原本构不成威胁,毕竟宗法制摆在那里,可推恩令一下,家宰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当年王子带攻破镐京,周襄王的太傅可是身首异处哇。 鳞矔道:“那田让失手后,可知其去向?” “不知。” 鳞矔叹道:“一计不成,反受其害。推恩令下,朝堂之上,我家被孤立。也不知道公子卬会如何对付我家?” 家宰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公子卬之所以不兴兵攻打我家,一定是在等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 鳞矔瞬间醍醐灌顶——春秋的政治斗争都是百分之九十都很朴素,那就是一个字——杀! 鳞矔与家宰两人琢磨了良久:“此言得之!”将心比心,鳞矔觉得公子卬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一定是担心贸然火并,会引起其他公族的反弹,因此一定要给我按个罪名为先,就好像郑庄公深恨共叔段久矣,但也要等共叔段打起反旗再动手。 可我会明面上谋反吗?” 家宰道:“公子卬怕是不会抓谋反这个把柄,我猜只要违反了其他礼制,就会动手。” 鳞矔问:“我家还有其他逾矩之处么?都盘点一二。” “多矣。” “试言之。” “譬如,入朝堂而忘脱袜,斩;君前奏对而不名(譬如鳞矔自称我,而不自称矔),斩;天子一娶十二女,诸侯一娶八女,卿与公子一妻两妾,家主的妾室不知凡几,按礼制早该身首异处;八佾舞于庭,斩……” 鳞矔汗涔涔:“这……这许多其他卿室也犯了。” “总归是个由头啊,怕就怕宋公与公子卬借口整顿礼乐,拿家主的项上人头做典型,其他家整改即可。” “……” 就在鳞矔和家宰瞎猜的时候,鳞坤郁闷已极,上街散心。 对于未经人事的男孩,女色的吸引力也就那样;可偷尝过禁果后,一声嘤咛就会让男孩血脉喷张。同样的道理,要是没有今日之事,鳞坤可能对卿位的渴求没有那么浓烈,可推恩令的曙光既然照到了他的脸颊,就再不能对嫡长子继承制的黑暗无动于衷了。 鳞坤到处逛,到处走,街头巷尾,闲汉子闲婆婆都在议论着推恩令——国人原本就喜欢议政,推恩令引来的话题度更是爆炸级的。首都里,卿大夫的数量陡然翻了好几番,就像新中国晋升了元帅,旧科举考上了状元,到处敲锣打鼓。新上位的卿大夫们自己就很张扬,而侍奉这些卿大夫的奴仆更是不知道低调为何物,到处替自己的家主吹嘘。以往庶子、嫡次子的家奴,因为主人本就在家中没什么地位,自己的身份也矮上嫡长子家奴一头;如今世子们的地位都拉齐了,那庶子、嫡次子家奴的社会地位水涨船高,个个都欢天喜地。这就好比一个三流学校毕业的人,工作多年,自己的母校被一流985大学合并了,自己从野鸡大学毕业生,摇身一变成为985校友,那不得锣鼓喧天,彩炮启鸣? 庶子们成为新大夫后,在婚恋市场上的价码就截然不同,原本平平无奇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国民老公。商丘的婚恋市场现在是相当的繁忙,接亲的队伍彼此面对面堵在了路上。首都骤然间冒出了一大堆新郎新娘,搞印染的、织造的、刺绣的、提花的产业工坊那是一夜来了天大的订单,生意那是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古代的彩礼不似后世那样动辄几十万彩礼才能迎娶江左的姑娘,按照周礼只需要猎得一只大雁即可。商丘内外的猎物那叫一个闻风而动,都城方圆数里的大雁被抓得绝户,现在要想搞到大雁,就得不辞辛苦地跑到蒙邑以北的孟诸泽去。 商丘的木材市场也大受影响。新生的卿大夫们大多数不乐意和嫡长子住在一起了,以往嫡长子在家里高人一等,少不了有人欺负庶出的弟弟,辱骂他们为小婢养的,现在后者翻身做主人,要分家分地盘了,自然捉摸着自立府邸,大兴土木,和过去的兄长来个平分秋色。 婚庆不止,酒席不断,首都的酿酒业也赚的盆满钵满。玉之用,不同之身份佩戴不同之玉。天子佩白玉,玉绶玄黑;公侯佩山玄玉,玉绶朱红;大夫佩水苍玉,玉绶纯黑;世子佩瑜玉,玉绶五彩。世子们原地生阶,那腰间的玉佩也要更新换代,玉石的售卖、加工行业也如火如荼。 穿行在这样的街道,鳞坤只觉得世界都是亮堂堂的,唯独自己是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