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境界是清心,何必千般世外音。 守得仙家潇洒在,会当万载乐余今。 却说这是开元四千六百一十二年的一天:玄岳白云峰上,一座观宇隐现于那飘渺的云霞雾海之内,葱茏的绿竹苍松其间。一条开凿在岩石绝壁上的阶梯,几乎成九十度角,不仅又厚又窄,而且是一贯而就,没有什么半山亭地直达百余丈高峰顶。即便如此,那观宇也不失精致地矗立呈现,就像一个落落大方的道者。一开间的门楼,由起了褐色包浆木构件和青石组成框架,左右抱鼓石镂雕讹兽如生。顶部青瓦为主,屋脊加以琉璃鸱吻装饰,两侧垂脊绯鳞犼向天,屋檐瓦当祥云纹十六片。紫燕巢之下,同样起了褐色包浆的白木横匾,用飘逸的行草写道:“皎云清虚观”,对联却又是一个笔迹的楷书写道:“三界修持无上下;五仙道业有高低。” 门后的隐壁墙是青砖所砌,也没什么繁复的浅浮雕装饰,正面只有一副半透雕着一头好不骇人的三首九眼苍狼,而背面浮雕却是教义似的:“法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过了隐壁墙,是一个蝴蝶漫飞花卉芬芳,狸猫闲影松竹翠微的院落。中间两层大殿、东西八个厢房及配室坐落三方。正面的三开间两层木质阁楼,雕刻也是些“暗八仙”,一层檐下的横匾楷书写着:“旌麾殿”,两侧立柱的对联写道:“将军百战,为当时气概;功罪千秋,观过往烟云。”三级台阶上去,两扇起了包浆的门打得大开,进到殿内,却没有什么塑像,正位上供着一面玄色大纛旗,旗上大书“帅”,大旗左侧置花卉纹三尺古剑,右侧立红缨穗丈八长槊。而长明灯的光线,也照亮了三面墙上满满的壁画,壁画非常精细,所绘内容是两位古时将军领一支军队征战沙场的过程,而帅旗就是殿内的玄色“帅”字大旗。 第二层的檐下竖额写的是“三清阁”。上阁的木质楼梯在房外左右两侧,三清阁的门也是开着,里面不仅有三清塑像,还有诸天神仙壁画在享用灯烛辉煌,香烟缭绕。三队摇曳的帆幔,和九个规整的蒲团,其绣品装饰并不是通常用来象征洁净的莲花,而是绣着一朵祥云澹澹。伴着“吱呀呀”地款款脚步声过后,阁内塑像前面现在有了一个宛如天宫姮娥的身影。如兰如慧的匀称身形,如冰如雪的面容肌肤,如星如珠的善睐眼眸,如波如霞的红色得罗,如定如悟的悠然神情。参拜了三清及诸天神祇,就又下得阁来,进了旌麾殿。 这红衣女子才向殿内施礼毕,又一个女子的语声从后传来道:“三师兄回来了。”被称为三师兄的红衣女子并没有回过身,而是上前保函情感地抚了抚那大纛旗:“大师兄和二师兄怎不见?”跟进来之人,是身穿青布得罗的吉诗章:“接儿她们去了。”文静静地说罢,又带着怯声道:“师尊化身入世前吩咐我说,宗主由三师兄接任。”三师兄这次却回过了头,脸色也有了些苦笑:“为甚我接这劳什子?”吉诗章笑道:“我想应该是三师兄是了悟真道的人,所以才能光大我皎云宗。”三师兄苦笑叹了一声道:“你这奉承啊!要光大何必等到当下?只又是师尊让我修心罢了。” 吉诗章还要以自己的学识奉承三师兄几句时,却听见从观门外隐隐传来小儿的哭声。才随着三师兄出得观门来,又听见崖下传来女子的语声道:“姐,冷霓也太爱哭了,还是扔下去算了。”她姐姐听见这似请示的吓唬,也并没有嗔怪,而是顺着不上心般地道:“反正有儿和霋儿,无所谓。”小儿的哭声虽然止住了,但语言上却很是不服:“等我爹爹、娘亲回来,让他们给我报仇雪恨!”可反击的语声也是狠厉道:“人不大,鬼还不小!”紧接着小儿的惊慌喊叫声又起,且是由远至近飞了上来。飞上来的不仅是喊声,还有一个带麻绳的箩筐,箩筐里面漏出的,却是扎两个红头绳麻花辫的小脑袋。箩筐带着尖叫声飞过了山崖,但其势却未减,还在往高处飞。三师兄见了,便闪身到了崖边,一只手伸出握住箩筐,再以自身为轴心用旋转将力泄了,才把箩筐放到吉诗章身前的地上。 小冷霓才被抱出箩筐,擦去泪痕,就马上扎进吉诗章的怀里哭道:“吉姐姐,娉姐姐、嬣姐姐路上一直欺负我!”正要把满心委屈化作嚎啕,那幽幽地语声却已上得崖来:“上来就告刁状!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从山崖下上来的,正是一身玄色得罗的娉嬣姊妹。两人背上还各有一个箩筐,里面又各有一个小女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了吉诗章和三师兄,等娉嬣姊妹将箩筐放到地上,就被先前看去七岁左右的小冷霓各踢了一脚。果然,两双冷厉的眼神瞟过来之后,就立刻躲到了吉诗章身后。吉诗章抚了抚扎着麻花辫的小脑袋,就和三师兄向娉嬣姊妹施了个稽首礼:“无量寿福!”娉嬣姊妹还礼毕,就对伸出麻花辫脑袋的小冷霓,又给了一个吓唬的眼神。小冷霓依旧不示弱,拿食指翻着下眼皮回了个鬼脸,就拔腿跑进了观门。 而小游和小游霋的举止却是文静得多,向三师兄和吉诗章各施了稽首礼,才跟着四位师兄进观。带着孩子们参拜了三清及诸天神仙,来旌麾殿瞻仰了大纛旗和壁画,吉诗章就道:“你们自己在院子里玩,别去外面,太危险!”等孩子们跑出去后,三师兄就对娉嬣姊妹道:“师兄们也不可做得太过,以免伤了师尊与冷宗主和气……”不想娉嬣姊妹却并不掩饰对冷文鸿的妒意,由嬣师兄道:“一个妖女罢了,师尊有甚可喜欢的!”娉师兄又半开玩笑道:“当然,我们崔掌教之令,温初娉和温初嬣也不敢不听,以后暗地里掐一把,拧一下就是了。”换来的却是三师兄连声道:“初婷不敢!初婷不敢!”可温初嬣却并不买这般恭敬的账,只伸手拍了一把道:“我们话里有那么阴阳怪气吗?”温初娉也拍了一把:“就像谁天天惦记那三两重的石头似的!” 四个将宗主玉印当劳什子的师兄弟说不几句,蚩自芳、卓无穷的语声从观门外传了进来。四个师兄弟来至院中和小冷霓她们待不多时,身形娇小玲珑,气息平静如常的蚩自芳,和略有喘息的卓无穷就转过了影壁墙来。卓无穷却是生得如何形貌?但见:五尺九寸身高,未失曲线优美,一领八卦得罗,更添道骨仙风。束发一字巾飘动,纤足十方鞋显明。面如冠玉、附有英霸之姿,唇若涂朱、溢涵自知之笑。却说两边人才度迎上施礼毕,卓无穷就道:“师尊为啥子不带我一起入世?”吉诗章一面帮着引炁归元,一面道:“师尊建议你和星风、玉珑去海外各国游历也是好的……”话音未落,就见衣衫如皓雪,桃面胜寒冰的白寻常无声而现。自顾自地向六个师兄弟施了个稽首礼,就道:“先去参拜、瞻仰。”看着她上阁的身影,蚩自芳低声道:“就前后脚的,喊我们一声怎么了?”说罢、也和卓无穷跟了上去一起参拜三清,瞻仰纛旗。 七个师兄弟在荼蘼架旁的座头逗了会儿小冷霓,又一个女道士进到院中来。这个又生的如何?有《赞》道:五尺二寸身长,不让须眉壮士;虎背狼腰体态,灼然巾帼英雄。略显衣衫污垢,附有庄周潇洒;棕黄束发鬅松,平添剧孟威风。柳叶眉妍姿飒爽,驼峰鼻韵味其中。菡萏香腮超粉黛,玫瑰秀口胜绯红。凌波琥珀双眸,饱含锐利皎洁;虬节柔荑十指,提着无华横刀和。这女道士就是史星风,她走至近前对六个师兄大喇喇地施了个稽首礼,将横刀行囊放在桌上,胡噜了一下小冷霓的头道:“克旗克克孜恰克,怎么越来越像我师尊了!”也不睬小冷霓的反感,只掸着衣服往三清阁走去了。卓无穷就拿横刀在手,拔出鞘来比划了几下:“看我太乙皎月剑!”可惜就连小游和小游霋也没敢恭维她的武艺。白寻常却冷淡道:“血腥味很浓,才杀过人。”卓无穷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个也被六师兄闻出来啰!”而后将刀身拿到自己鼻子前闻了闻:“还真的有哦!”当小冷霓要凑上前看时,她就用眼神指了指娉嬣姊妹:“兵者:不祥之器!玩花吧、玩花吧。” 小冷霓将花枝玩到史星风出旌麾殿,就马上跑到身前道:“风姐姐,白姐姐说你才杀过人,是吗?”史星风却故意做出一副凶相,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道:“你白姐姐说的对呀,我最喜欢杀人啦!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的克旗克克孜恰克!”说罢、就和小冷霓三姐妹满院闹了一起。当放拘束的小游被追到影壁墙后时,开怀地笑声又止住了:“珑姐姐!——无量寿福!”来人正是颜玉珑,她既没有什么兵刃在手,也没有什么凌人的气势,甚至除了发誓和衣着,就没有一点修真者之气。她的面容虽然算得上较为清秀,但在九个师兄弟中,也不能说有艳冠群芳之美。然而、两弯似蹙非蹙柳叶眉,分明像衰周褒姒;一双似泣非泣杏核眼,端的是反楚夏姬。丰盈胴体,若华清池的杨玉环;纤细腰肢,如开封府的小周后。当然、亡国败家的责任,不应该由被当做附属品的美女承担,但世界上的的确确就存在那种不做任何逢迎之举,就能够激发人们想要不顾一切为其付出的的人。 却说史星风见颜玉珑虽然还是道门打扮,但锦缎的得罗,白玉的发簪,玛瑙的流珠,和不小的行囊,便玩笑道:“你来的路上又拆了几个巴依家?”可颜玉珑委屈之色更甚:“他们非要给!贫道真的什么都没做!”向八个师兄和三个孩子打了稽首,就道:“众师兄稍待,贫道去师尊旌麾前悔过!”将包袱给了史星风,就幽幽弱弱地去了三清阁。没奈何拿着包袱带孩子们回座头这间的史星风,却一面从自己行囊里拿出葡萄干给三个孩子分,一面低声没好意来了两句:“达拉丽普余瓦(扭腰摆胯),欧孜克欧孜普里(自作自受)!”吉诗章就在身旁,所以道:“非仙岂愿做非仙,无奈天生容此妍。”史星风撇了撇嘴,将包袱打开翻着道:“看看有没有我的盘缠路费。”所以蚩自芳头上拉着黑线道:“强盗!”史星风却不以为意,见包袱里有封银元,就一把掰开:“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一面说着,一面和师兄们各分了五块,又给三个孩子一人一块。可小冷霓却不爽道:“你们一人五块,我们凭什么就一块?”只是又被卓无穷胡噜了脑袋道:“七岁看老,长大了肯定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瓜娃子!” 师兄弟八人以自己的见闻闲话了半个时辰,颜玉珑才出旌麾殿来。吉诗章就道:“那我去整理一下明天继任仪式和一会儿传度的东西。”娉嬣姊妹却起身道:“我们去,你还是想想儿他们的道名吧。”吉诗章还是起了身:“这我已经理出来了,就请三位师兄定了。”去厢房拿来了一张纸和一本《平水韵》,将写满的纸给了崔初婷,将《平水韵》给了小游:“你们的道号,你们就在一个韵里取第二个字。”吉诗章以下的六人都去分工准备,所以疑惑在心的小游霋便问崔初婷道:“道名和道号有什么不一样的呀?”崔初婷笑了笑,拉她到近身道:“道名是用来论资排辈,只有师尊或长辈可以直呼。道号则随己之心自取。如我的道名是:非减,道号:初婷随立。”举一反三的小冷霓又问娉嬣姊妹:“你们道名是啥?”温初嬣答道:“娉姐姐道名:非空,道号:初娉随涟,嬣姐姐道名:非净,道号:初嬣随波。四师兄道名:非增,道号:诗章随歌;五师兄道名:非强,道号:自芳随季;六师兄道名:非华,道号:寻常随遇;七师兄道名:非智,道号:无穷随势;八师兄道名非运,道号:星风随变;九师兄道名:非性,道号:玉珑随滢。”可小冷霓还不满意:“那怎么没听爹爹、娘亲叫你们道名?还有,爹爹、娘亲是哪个字辈的?”崔初婷道:“因为我们皎云宗修行讲:法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所以师尊从来都不叫我们道名。”再给三个孩子看那张纸道:“本宗字辈是按:休非正道妙;普望众生灵;静心品意理;自在德知行,这二十字排的。师尊和皎月师叔是开宗之祖,师尊自以休极为道名,师叔以休咎为道名。冷师叔是玄微宗,不在皎云宗谱系里。而且我和大师兄、二师兄道名都是师尊赐的。” 小冷霓和她两个姐姐将《平水韵》翻到没了兴趣,就央求崔初婷道:“婷姐姐,有劳你帮忙给我们一人取一个呗。”温初娉却斜着眼道:“来的时候文放舅舅是怎么说的?——不、许、偷、懒!”于是瞟了一眼之后,就随便指着现在翻开的一页道:“就这个吧。”小游看见就念了出来:“韵部:侵,‘今天’的今。”又自己选了个“心”字。小游霋本来想选“林”字,但崔初婷道:“‘林’字不好,若秀于林,然必摧之;不秀于林,又合流之。——不如‘音’这个字可好?”温初嬣接话道:“音,声也。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夫音,乐之舆也。”崔初婷再给她们看着纸道:“乐心非慧,随悟也;乐音非充,随序也;乐今非有,随缘也。”小冷霓和她两个姐姐虽然还不甚明白其中深意,但也省得动脑筋的麻烦,所以就这么答应了下来。 所谓传度法会:及太乙玄门接受正式弟子入道的仪式。所以其庄严肃穆以及神秘性,自然会在一系列流程中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而皎云宗是实用主义派系,因此他们的传度法会流程已经简化到了三项。第一项:由娉嬣姊妹带领众人给三清、四御、五老、六卿、七圣、八部正神,及名义祖太上圣祖、报恩祖师、文始真人、南华真人敬香上供,以及求取赐福和见证。第二项:由吉诗章带领众人吟咏和歌颂实际祖师流云散客和皎月先生的训诫与功德。这一项固然耗时很长,但过程却很简单。第三项:由崔初婷与站立面前的小冷霓三姐妹略讲教义、申明戒律、赐其道名、授其经典、发放度牒。三姐妹接受之后,向旌麾代表的理念皎云宗单膝一拜即是礼成。 从两个麻花辫改成一个发髻的小冷霓,刚拿着必读经典和度牒弹跳跑出旌麾殿来,就被一个略带苍老的语声问讯道:“见过师祖,无量寿福!”小冷霓歪着头看时,却是一个白发转褐的老道,其后还有三个稍显年轻的男女道士对自己施着稽首礼。小冷霓小大人似的还了一礼,而后却懵懂问道:“你们是谁呀?”这老道谦恭答道:“弟子黑齿中,道名道源,号听雨子。——他们是弟子的拙徒,道名:妙峨、妙歌、妙柯。”小冷霓便现学现卖按刚才崔初婷说的谱系拿手指数着道:“休、非、正、道、秒,你是‘道’字辈的,是应该管我叫祖师!”说着、就打起了小背手,晃起了小脑袋。可还没来得及享受人小辈大的快乐,就听见身后史星风笑着嗔道:“咦!克旗克克孜恰克,两个姐姐都在帮忙收拾,你跑出来当大辈!”小冷霓打开胡噜自己的打手争辩道:“我本来就是大辈!”却又被卓无穷胡噜着笑道:“你还长辈嘞,听雨子的年纪当你高爷爷都够啰!瓜娃子!”正是:可爱同门添笑语;顽皮幼女起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