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做出写日记这个决定前,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时的我只到你腰际高,在那辆顶着丑陋巨脸的马车里蹿上蹿下,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些泛黄的纸张,那是你在梅迪奇麾下打仗时写的日记。 通过这些已经有些模糊的文字,我知道了你是如何在战场上生存下来,如何为死去的战友处理后事,如何深入地利用旧日秘闻,如何在内心发牢骚的——这些都是你很少在我面前说起的,我看得津津有味,在看完之后还跑来问你为什么没有后续了。 我还记得你那时的脸色很微妙,但在告诫我要尊重他人的隐私之前,你还是选择先回答我的问题。 “打仗的时候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从来都不是定数,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无比宝贵,所以总想着抓紧时间铭记些什么——说不定这篇日记就变成遗言了呢?” “但如果不打仗的话,我还是可以活很久的。如果继续写下去,日记总有一天会累积到你这么高吧——那也太浪费纸张了。” 虽然我一直觉得你是想名正言顺地偷个懒,但也意识到一个道理:只有在人们觉得一段时光很有限——因为有限而显得宝贵的时候,才会去写日记。 我的生命太过漫长,索性就用“蒙娜丽莎”这个身份来写吧,在我的故事里,她是一名自帝都而来的游学旅者,因为仰慕雪山的风光暂时驻留——是的,暂时。 在我的预想里,“蒙娜丽莎”存在的时间仅限于我驻留在北境的这段时间,等我选择离开,她便不复存在。 这样一来,“无限”就变成了“有限”。 我是在这个前提下做出写日记这个决定的。 你可以理解为我在举行一场另类的仪式,父亲说仪式感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我还是觉得祂的人性已经够充沛了,完全可以舍弃一定的仪式感——从在扮演的时候穿件衣服开始。 【第一天】 在出示你给的白鹿圣徽之后,学派的人为我提供了住处,房间里挂着你化身白鹿在沙漠里显圣的那副画,画旁边摆着神龛,里面坐着木雕的你,面目模糊,但胜在姿态传神。 说到这个,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路走来没怎么见到你的教堂了,原来你如今的学派成员的先祖——盖比亚人,这个被称作“流风之子”的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居所,为了在不改变原有生活方式的同时定期供奉你,他们便做了这种箱箧般的“小教堂”,上面固定着绳索,可以由人背着,也可以由牲口驮着。 后来他们在间海往北一带安定下来,这种供奉的习惯却未曾改变,只是去掉了绳索,放置的地方从人和牲口的脊背变成了平整的桌案,神像前前燃着熏香,摆着圣油,但更令我惊讶的是,还有的神龛摆在道路两旁,就夹在裁缝铺和干货店中间,虽然方便了居民祷告,但未免也太不起眼了些——我第一次路过的时候都没发现。 以前我只是觉得你不拘小节,但现在我甚至有点担心你无法维护自己的权威。 要知道神明总是喜欢把教堂修得极尽雄伟,极尽庄严,以此让凡民升起敬畏之心。 【第三天】 钟声敲到第八下的时候,我听见了小孩子的嬉笑叫嚷,从窗户伸出头一看,他们裹得像一个个酒桶。 我所住的地方修得像个篮子——缺了一面的那种,三面是房屋,剩下的一面被铁栅门围着,对着街道,八点的时候看门人打开栅门的锁,那些等候已久的小孩就冲进了中间那块被雪染白的场地。 你的学派承包了这个地区的教育事业,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凭借一个星期五枚铜币的费用就能学习九门科目的知识,并且还包午饭和晚饭。 我在用早餐的时候还听到你的几个信徒在计划修一间草药课专用教室,并进购一批教学专用的种子和球茎,以及“那几款日用品和饰品在帝都卖得很好,不用担心资金”之类的话。 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要费劲心思地把一堆蚕茧变成洁白芬芳的蚕丝皂,又请梅迪奇戴上那款羽毛做的胸针到处晃悠了,虽然你总是老神在在地说什么“存款的快乐你不懂”,或者“我就喜欢跟斯蒂亚诺家的工匠较劲”,但我知道,比起像个守财奴一样数金币,你更希望把钱用在一些影响深远的事业上。 是因为你从没忘记自己曾经是个老师吗?还是说在你们那个时代,坐在教室里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在父亲的记忆里,那些看着教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奋笔疾书的场景占很大一部分,他身边的同学一直在变,有七八岁的孩童,也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偶尔还能看到成年人,当时我就琢磨,没准在你们那个时代,早早地养家糊口才是异类。 对了,我还听说他们新聘请了一位草药课教师,她是一位改信了大地母神的血族(据说她不是孤例),看来大地教会对相邻途径非凡者也是持怀柔政策。 只不过在我的印象里,吸血鬼都是一群自尊心很强的家伙,让他们改信想必花了不少功夫吧。 ——————————————— “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天使之王,如何能评价如此伟大的国度?” 透特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有多嘲讽,奥尔尼娅在听到这句话后,弧度优美的嘴角微微抽搐,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不让它们垮下来——很多人在跟梅迪奇说话的时候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想要爆粗口但不得不维持体面的表情。 不好意思,差点忘了您只是个普通的序列1。透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祂还没有情商低到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听起来有点像火上浇油。 眼见阳光越来越耀眼,祂便以此为借口送奥尔尼娅回了住处,自己也乐得清闲,回到了快乐小窝。 “刚才咬我手的时候不挺来劲么?怎么现在不动弹了?” 在咬了祂一口后,那条时之虫全程盘在祂手指上,假装自己不存在。它的身体本就透明,再加上可以欺诈光线的折射率,不细细去看很难发现异常——如果不是因为手指上还有一圈软绵绵的触感,透特差点也要忘了这个小家伙。 “好吧,虽然你那一口咬的挺疼的,但我不生气。”见时之虫还没反应,透特又补充了一句,“也可以不追究本体把你放在我身上这件事。” “戒指”瞬间活了过来,开心地在透特摊开的手掌上翻来翻去,露出柔软的腹部,并在透特用拇指摸它脑袋的时候特别主动地蹭蹭贴贴——如果梅迪奇见此一幕一定会恨不得自戳双目,并大力摇晃着透特的肩膀并如此喊到—— “你不会真的吃这一套吧?!大眼你清醒一点!这货是个欺诈师啊!” 只可惜梅迪奇不在,而透特就吃这一套。 “下次不可以这样了。”祂的声音柔和得跟“训斥”二字完全不沾边,“这样很不礼貌,而且你也不会喜欢我在你身上放窥秘之眼对不对?” 时之虫可怜巴巴地把自己团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担心那个已经成形的阴暗面。” 透特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随着倒吊人的状态好转,我身上的污染会减轻一些,但很遗憾,已经造成的影响是不可逆的。” 时之虫立了起来,安静地听祂诉说。 “‘他’代表的是我对这个国家阴暗面的不满。”透特自嘲似的勾起嘴角,“以及对自己无所作为的怨怼。” “其实我长久以来都很矛盾,因为我知道有些弊病是需要靠变革才能铲除的,而这种变革势必会触犯大部分贵族的利益,所以我经常想着‘我只要管好自己领地上的事情就好,别人爱怎么怎么样。’” “但是,”透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信仰我的那些地区已经是‘所罗门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就像一具躯体的一个器官,而其他贵族的属地是另外的器官,其他器官的弊病必然会影响全身的健康,而躯体的衰败又必然会反馈到所有器官上……到了那时,我真的能独善其身吗?” “我想要做出改变……帝国也必须做出改变。” “因为在我们居功自傲的同时,那些屈居于偏远之地的家伙一定在想着怎么发展壮大。” 像是鼓励一般,时之虫直立起来蹦跶了两下。 “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对着别人总是说不出口,可对着你很轻松就说出来了。” 透特屈起指节,碰了碰时之虫柔软的腹部,嘀咕道:“难不成你其实是个贴心小棉袄?看不像啊,小棉袄哪有你这么既闹腾又……嗷!” 时之虫毫不含糊地咬了祂一口。 【第七天】 我在今天遇见了那个叛逃的工匠,安德烈·斯蒂亚诺的妻子,现在应该说是遗孀了,也明白你那天为什么特意强调了抚恤金,原来是她是一位学派成员的独女,而那位学派成员早已去世。 从阴谋论一点的角度,我更倾向于安德烈是为了让你放下戒心,更深入学派内部才同那女子结婚的,但我同时又有些疑惑,因为我从那名女子的记忆中窥见了她和安德烈恋爱和生活时的和谐情景。 她对安德烈虽然不算百依百顺,但也绝对做到了互相尊重,而且以人类的普遍审美来说,她的相貌和身材也算是上乘的。 而且她已经为安德烈生下了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一个天生的工匠。 我假定这个男人铁石心肠,家庭和爱情带给他的慰籍聊胜于无,可他总该对力量和地位动心吧?他不到三十就成了半神,而且在出事之前他在学派内部的口碑也很不错,再待个五年十年一定能成为颇有话语权的角色,没准还能成为天使——可他偏偏舍弃一切逃走了。 难道为家族尽忠就这么重要吗? 父亲说的不错,人性的本质果然是自我折磨。 对了,我注意到有个从“战争之红”退役的家伙对那位寡妇有意,时常把猎物和一小束花放在她家门口。 【第十一天】 我注意到,你的教派里女性占比很高,将近一半。 她们每周三会聚在两个大房间里,举办一场发扬各种兴趣爱好“女子会”,不过和那种贵族小姐一个二个坐得跟雕塑似的沙龙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一片野喳喳的丛林——而且对初来乍到者抱有极大的热情。 我在应一位工匠小姐的邀请来到这里时,几位对时尚抱有极大兴趣的女士便一拥而上,一个开始往我的腰上缠卷尺,一个把各式各样的布料往我身上比画,一个向我推荐各式各样的冒针,还有一个在拨弄我的头发——虽然选择女性的身份只是为了图新鲜,但我一时间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准笑,也不准告诉父亲和梅迪奇,尤其是梅迪奇! 那位工匠小姐,伊莉莎·斯蒂亚诺说她当初也是被这样对待的,她虽然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直觉她在幸灾乐祸。 要是这群女士知道上下其手的对象是一位天使之王,大概能吹一辈子吧。 对了,还有一个小姑娘试图给我占卜,虽然我这个层次的事情她是肯定占不出来的,但我还是欣赏了一会儿她因为解读出两个互相矛盾的结果时焦头烂额的样子。 奇妙的是,看着她们各干各事,各自快活,我却总是想起你的模样。 在大厅里,一位有着乌黑长发和桐棕色皮肤的盖比亚姑娘兴致来了,便踢掉高跟鞋,赤脚在地毯上跳起旋舞,裙摆如花朵盛开,而一位年长的夫人将份额不同的茶水倒进七个杯子,用银叉子为她伴奏。 我想起在光辉年代,扮作吟游诗人一边旅游,一边传教的你,流浪舞娘是你司空见惯的合作伙伴,她们在前面摆动柔软的肢体,挪动轻盈的脚步,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而你在后面专注而安静地拨弄着琴弦,你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引吭高歌,只是随着旋律轻声哼哼,那时我才明白听过你歌声的自己有多幸运。 在一个摆着大床的房间里,穿着睡衣的女孩们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每个人手里都捧书本,有的在轻声交谈,有的用笔批注,有的把书往脸上一盖睡了过去,还有的将好几本书对照起来看,就像在宫廷供职的史官。 我想起穿着睡袍,翘着脚丫,身边放着一堆稿纸的你——扣好每一颗扣子,系好每一根带子的长袍能暗示你以最严谨的态度工作,反过来讲,散乱随意的服装有助于你在翻译时发散思维,激活灵感。 “留下点儿什么”似乎是你们旧日遗民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因为花时间推敲词句,塑造美感,你总是写的很慢,如果灵感枯竭,你就赌气似的把自己往床上一砸,稿纸往脸上一盖。这些姑娘们一定想不到,自己信仰的神也会如咸鱼一般躺尸。 在一个有香味飘出来的房间里,系着围裙的姑娘们在忙忙碌碌,有的把蔬菜和水果切成碎末,有的把肉煎得滋滋冒烟,还有的用长勺在锅里搅拌,她们给倒了一杯我很甜的奶茶——对北境人来说,吃的喝的总要带点甜味才好,因为糖分会让他们时刻与严寒抗争的身体感到安全。这种饮食习惯好父亲的故国很像。 我想起尚未想起过往,安心当着“预言大师”的你,那时你还有烧菜做饭的闲暇。 在梅迪奇副官的婚礼上,我忍住了偷走新娘花冠的欲望,你就烤了一盘小饼干作为奖励;在清除战后遗留的非凡痕迹时,我偷走了一枚不断烤干水分,导致无法耕种作物的地心之火,你便给我做了酱汁浓郁的菌菇饭。 但更多的时候,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你也会满足我的要求,我说不喜欢牛奶的腥味,你便煮了一锅奶茶出来,用茶叶的清香来中和乳液的腥味,但比起饮料润滑的口感,你搅动长勺时的专注的眉眼更让我满足。 尽管深知你的爱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的嘱托,也知道你的爱护有多纯粹,纯粹到不图回报,纯粹到难以衍生出其他可能。 但我仍然会难以自抑地想起你。 正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