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着如石块一般坚硬的面包,廉价的甜味在嘴里散开的同时,沐阳很清醒地感到一丝凄凉。要是他没有接这个麻烦的委托,自己此时就应该和自己的生死之交,亨利与蝶在一块儿,一口肉一口汤,傻笑着共享人间美味,夜晚也能无忧无虑地躺在柔软的床上,不用苦恼明日大明日,更救援未来的行程,不用提防世界的恶意,如婴儿一般沉睡于襁褓之中。 这时,失魂状态的迪力克忽然拿起了筷子,从小菜里头夹出一块微小的牛肉,塞入红肿的嘴中,疼痛歪曲了他脸上的肌肉,眼角泛着泪光,但他不停下咀嚼,直至吞下,再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看着他红肿的嘴唇和生无可恋的表情,沐阳虽没足够善良而感到心痛,但难以直视是必然的,想必再好吃的东西,在剧痛的加持下,怎么也香不起来吧。 迪力克转过脸,哀怨地盯着沐阳,见沐阳一句不发,迪力克红肿的嘴唇抿的更带劲了,就像两根新鲜打造好的热香肠。 “帮哦豁句话可比登天还难么?亏哦还拼死拼活给你找事做。”被疼痛制服的舌头,跳不出伶俐的辞藻来。 “...连你这样的前辈都拿她没办法,我这新来的顶什么用?感谢那自然是很感激的,但就凭我孱弱的身体,又怎么能跟权力与霸道抗衡?” “哦怎么感觉你连做样子都懒得做呢?” 沐阳无力狡辩,装着一副生闷气地端起碗,让汤汁冲淌喉咙,澄净的美味汤汁瞬间把他脸上的阴霾洗刷干净。 “辩解两声来听听,如何?” “前辈可是落花村的大话痨,好生休养你的嘴巴吧,谁知道厨师长下次还会塞什么东西进去呢。” “...” 结束了短暂的午餐时间,两人间的沉默却难以保持。 迪力克突然小小声地问道:“你不是特乐依尔人吧?” 沐阳并没有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也没有意味深长地愣住,当然食堂现在也只有他两人,这个问题毋庸置疑是投向沐阳的,而这种问题,在特乐依尔这种四处充满了偏见火药味的国度,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语气词,都可能被无限夸张放大,引发大规模纷争的特乐依尔,这类隐藏着巨大攻击性的问题,当然是不会随意被问到,不止是外来者,就连本地特乐依尔人被这么问了,那不得大发雷霆,毕竟那可是连祖上都一并辱骂的提问。 但问题的发起者迪力克却若无其事地顶着一副,如第一次看到跳蚤的小奶猫的表情,肿胀着脸,似乎非常期待着回答。 挑衅?试探?还是无心的? 沐阳无时无刻不运转自己的大脑,他不允许不稳定,不受控制的状况出现在眼前。 迪力克看起来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懒惰,不思进取,不欺软但怕硬。行走于上下,黑白、光与影的沐阳明白,老奸巨猾的臭狐狸,可不只会傻呆呆地趴在地上守株待兔,不等到肉送到嘴边,是连唾液都不会分泌出一滴的,和善的面容,娇媚的面容,正是隐藏凶气的最好面具。 当然,这也只是仅限形容那些城府颇深的人。 沐阳当做没听见,像个小傻蛋般假装拙劣地吹起了口哨,继续用筷子夹着盘里不存在的肉,充满想象力地递到嘴边,咀嚼起空气来。 这时候,数张没见过脸的员工陆陆续续端着午餐大步流星进食堂门,越来越多的人拿着汤碗与面包。他们疲惫着脸,对沐阳这个新人看都不看一眼,稳坐食堂各个座位,一如既往地享受每一天最温暖的时刻,原本安静的食堂也变得吵杂起来。 但吵闹的环境却没有勒住迪力克的好奇心,他就好像十分肯定沐阳听到了话,毫不顾忌地凑上前去,凑到脸边继续说道: “厨师长说过,对她而言,落花这里就是块平整的土地,往前看,就只需要认清她的身影,低头臣服。而往左还是往右看时,不过是一辈的同事,没有上和下,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又或者是外来人,大人,小孩,男性,女性,一视同仁——” “等等,你这话听着可真客气呢,你说是厨师长哪位同父异母的姐妹我都信,厨师长?在她眼里我们算什么东西?她还会去给蚂蚁们分辈分吗?” 迪力克尴尬一笑。 “不会做人呐后辈同志,职场不会拍上司马屁,就等于撸串时买不起冰啤酒,逗猫时忘买猫抓棒,要是被厨师长逮了个正着,后悔就得轮到下辈子了。” “...也对。”两人脸上的笑容丰满了起来。 “我们这些从社会上筛下来的杂碎,哪还有余裕管有的没的啦?” “那你为啥觉得我是外来者?我可没透露过...” 迪力克自信满满地,诙谐地开玩笑问道:“你有害怕过天塌下来吗?你有恐惧过大地碎成沙吗?” “那得看你说的天是那边的天,地又是哪块地了。” “不不不,你想得太多了啦,我谈的可不是那么高深的东西,一直都想那么多,你不累吗?脑子空空多好,不忧国,不忧民,吃饱饭穿好睡好,优哉游哉,这才是天伦之乐,还是说忧虑就是你享受生活的方式?我的意思就是,别管那么多了,其实很多苦命人根本来不及在乎这个。” 沐阳从迪力克那丑陋的肿胀脸中觅得一丝的嘲讽之意,虽然沐阳知道这是他的过分解读,但他还是朝别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所幸没有人有闲情和小心思观察沐阳,不然可就要被沐阳这凶狠的一瞪,而被吓进厕所,平日看着心善人美的家伙,生气起来那才是天崩地裂。 “小后辈,达观点啦,落到咱们这个行业,你我都是一丘之貉,要不就是对地表的糜烂失望,要么就是活得像个天天等待投食的小白鼠,才沦落于此。这里虽然狭窄闷心,但大家在午餐都能分到同样冰凉的汤,同样滚烫的面包,同样廉价的小菜,没有那么多上上下下,只需要朝前看,磕头,左右看,笑一笑,一天就过去了。” “...” 沐阳又理所当然地揣测起了迪力克脑袋空空的发言,就像反射神经勾连了一般,对万物一惊一乍的,只要不是百分之零的可能性,他都不惜分配重如黄金的脑细胞去揣测,就连这种饭前小话,沐阳都会列入参考名单——所以他总是达不到目的,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那这样吧,我给你讲,我的一个朋友与我讲述的故事,我也只有这点东西能跟你分享了。” 迪力克一愣,连忙点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我想听??读心术吗!” 迪力克慌忙从口袋里拿出属于他的小平板,干笑着:“我,我虽然这辈子都得在这茧中过活啦,但其实对外面的世界挺感兴趣的!以前闲暇之余,我都会去收集不少人的故事,当然也包括为数不多的外来者。” 这时沐阳才肯镇定下来,收起狐疑的脸。 迪力克开始翻找平板里的资料,认真地搜查上面的每一行字。 “大陆南部,歌利亚高峰上生长的苔藓类植物,能让人陷入美好的幻觉,振奋人心,因此也被当地人称为‘僵尸草’——其实宵语厨师长曾经用过这东西,所以我才知道,所以当你拿出这东西时,我就有点来电了。” “厨师长?.” 她果然晓得外来文化,如果水夜歌鸣是个融入了外来者文明的地下组织,那她跑不了干系。 除了个别字眼,基本与沐阳的认知没太大差别,沐阳甚至假想起面前的迪力克是个民间杀手,专门埋藏在此地,等待沐阳这头猎物的到来——这种破天荒的假设,也自然很快就被扔进了记忆深处。 “那请你把那个人的故事教给我听听吧!”迪力克已经迫不及待地耸拉着嘴角,催促沐阳。 于是沐阳开始追溯过去几年的回忆,在外面世界游荡冒险的每一天都是跌宕起伏,每一天都是一辈子不可磨灭的回忆。 从那一年讲起,在那在酷热至极的火山地带,偶遇食人族那惊悚又骇人的回忆。 途中,迪力克原本那因好奇心而浮游的小眼神,渐渐收敛了起来,迷惑在眉间漫开,形似恐惧的情绪包裹在他的脸上,手中原本在平板上跳着踢踏舞的手指,也不得不慢慢缓了下来,最后寂寞地停留在空中,缠绕着些许的厌烦与不耐心。 沐阳还特地把用词渲染得十分到位,事实总比虚幻要更加离谱,沐阳也稍加收敛,越过一下难以说出口的场面,在他看来,这数十分钟里讲的故事,虽攀不上专业说书级别的,但也口齿伶俐,有形有色,想必对方会满意的——沐阳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食堂环境吵杂,沐阳却依旧平静讲着故事,完全沉浸在滔滔不绝地从他嘴中倾斜而出的世界里,就算近桌的同事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他也不在意,完全将谨慎心抛至云外。 然而沐阳稍作淡化的‘调味料’,依旧充斥着血腥味,结果把隔壁桌的胃口也一并摧毁,背对着沐阳的那几人,一听到‘血’啊‘人肉’啊什么的,就浑身发颤,望着眼前的肉块心情复杂,老半天都只能望着热气腾空,无从下口。 故事讲完,坐沐阳周围的人都赶紧收拾餐具,走之前还不忘怨念地瞪了沐阳一眼。 沐阳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地,将目光投向迪力克,却惊奇地发现,迪力克无神的双瞳里,尽是想赶紧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