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打圆场笑道:“子嘤,你不是说今日有好戏看吗?难道你要给弟弟妹妹们看的,就是你与子建的口舌之争吗?” 众公子皆笑。 “当然不。” 我请众人各自在圆台边安坐,分配好点心、酒食,秦纯等姊妹纷纷正襟危坐。 见我从里屋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男装直裾,手持自制折扇,气定神闲,登台入座,几个小公子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列位看官——” 我跪跽席前,持扇拍掌,学着明清时期的说书人,有模有样地装腔笑道: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日,且听小生讲说这般故事……” “好——” 纯儿和节儿依我先前交代,笑嘻嘻地鼓掌叫好。 果然,气氛瞬间被带动,小曹冲、小曹彪还有我阿弟铖儿、锐儿、铭儿鼓得尤为起劲。何晏也挥扇掩住笑意,想看我又端的生出怎样把戏。 “初,夏启立国,败于虐桀;成汤建商,终于暴纣;西周国祚绵延二百余年,终经犬戎之乱,遽入名存实亡之境。于时礼崩乐坏,诸侯并起,或问鼎中原,或假借周天子之威称霸一方。列国相攻互伐,直至秦王横扫六合,天下战火遂得短暂休歇。 “话分两说,逢此始皇车同轨、书同文之际,砀郡单父县有一书生,姓吕名芝,短褐穿结,平生素不得志,常常饮醉蓬舍之间,抚琴作乐。一日,坐间因闷,揭箱启书,冥思历代兴亡之事,不觉白日梦呓:‘桀纣无道之君,若使芝为王,岂不教四海称臣、卿相叩服、黔首安乐!天公无眼,竟教桀纣为君,徒使生民尽遭暴虐之苦。’ “话毕,门外忽现黑白衣冠二差,原是黄泉下幽都二使,奉太山府君之命,迎芝为官。芝也不惧,从至地府,俄而觑见一匾,上书‘报冤殿’。吕芝登堂,黑白二差进言曰:‘使君身至太阴,若断得这阴间讼案,便教汝作阳间天子;若无断案之才,即贬汝为地府酒鬼,永不为人。’吕芝一击惊堂木,宣殿外三人入内。 “中有一人,头戴金盔,身穿金锁甲、绛红袍、抹绿靴,血流其领,下污其袍,愤恨不止,告状曰:‘小人项燕,泗水下相人也,世代为楚将,守我楚邦,秦王嬴政,使王翦将兵,亡我故国。小人自刎于军前,临死立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言未绝,又听得一人叫冤喊屈:‘鄙人也告那秦君嬴政,吾本忠心无罪,奈何其偏信奸佞谗言,竟将吾毒死狱中!’吕芝见他裘衣高冠,长袍佩玉,遂问其名姓,答曰:‘吾为韩国公子韩非,素喜刑名术法之学,嬴政赚吾入秦,又听李斯姚贾毁谤,不肯容异国公子于秦,故而加害于吾。吾誓与秦王不共戴天!’ “芝接二人状,又闻一人小声抱怨:‘小人亦与那秦国有怨……然非嬴政。小人姓赵名括,家父乃赵国名将马服君,括自幼熟读兵书,却不虞那昭襄王时之白起,设计诱我入伏,坑杀我赵国数十万兵。小人虽愚,心实不甘,犹恨不得卫我赵邦……’ “吕芝不加思量,手掷令签,教此三人转世重生,共谋秦王天下:项燕仍归旧族,投孙之胎,化名项籍,因燕飞不可折翼,故取字羽,教他力可举鼎,起兵吴中,破釜沉舟,巨鹿大胜,挫灭秦军主力;韩非前世未得君王之信,故更其名为‘信’,转世为淮阴人,教他弃笔从戎,拜将封侯,出陈仓、定三秦、擒魏破代、灭赵降燕、伐齐歼楚,无一败绩,国士之谓驰名九州;赵括生时未尝守成旧邦,特教其投胎作泗水一亭长,姓刘名邦,褪去名胄身份,不再治学修业,只教饮酒好色,使其今世虽乏将兵谋战之才,但拥鸿鹄之心与识贤用人之能。 “三人拜谢而去,吕芝忽听殿外大笑声起,原是太山府君降至,其谓芝曰:‘嗟尔小子,其犹不敏!虽使三人谋取秦疆,报得旧怨,却令天下再生变乱,复陷生民于水火。待生新仇,又作何解?汝只知讼案一时判决之法,却不悟长久治国之道。怜汝前生碌碌,颇不得志,仍判汝作一世权宰,化名吕雉,廷执牛耳。然只与汝女子之身,功成与否,全凭汝能!’芝遂领旨,还归凡间。” 言讫,圆台四周悄然无声,诸公子听得入神了,半晌后方始窃语私聊。 “阿姊,那吕雉便是吕后吗?节儿似曾听母亲谈起过。” “是的,那是一个极其聪明而可怕的女人。” 只见曹植偷笑着,附在他哥曹丕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我的坏话。曹丕轻咳,抬手捋了捋并未长出的髭须,沉吟道:“朝代更迭,自古而然,何以冠之因果报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时,历史便是那般滑稽。”我歪头粲然一笑。 小曹冲大笑:“阿姊,这个故事好玩!可冲儿想知道,所谓‘长久治国之道’,到底是什么?” “‘道可道,非恒道’,此‘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故作神秘姿态。 “嘿嘿嘿,那冲儿倒想问问阿姊了,方今天下大乱,又是源于昔日哪家恩怨呢?” 我来了精神,即刻竖起大拇指,给了冲儿一个赞扬的眼神。 诸公子中,或有明悟我之用意者,或皆茫然未解。无所可谓,我心自怡。 我见开篇故事的魅力对众人感染并不算大,于是放下折扇,伸臂扬袖,抓起案上青石所制的镇纸,轻轻击案,朗声道: “各位公子姑娘们,接下来,小生正式给诸位讲说民间三大小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崔缨不才,年少时却也曾听了不少,故而叙说,聊为解忧。 “这在市井间口耳相传的三大小说,分别名为《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完整之言,早已忘却,到底幼年记性尚可,还记得些大概,若稍后小生所述,情节有所错乱离奇,还望多多担待。 “《西游记》乃是神魔小说,讲述师徒四僧西天取经的故事。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后,世分四大部洲:一曰东胜神洲,二曰西牛贺洲,三曰南赡部洲,四曰北俱芦洲。说此东胜神洲,洲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沧海,海中有一座山,唤为花果山……” …… 枣树枝头,鸟鸣啾啾。 果然小朋友们还是对奇幻新颖的故事感兴趣,从石猴出世到五行山下,从八戒娶亲到流沙白龙,他们纷纷竖起了耳朵听我讲了大半个时辰。 “阿姊,孙悟空不过一石猴,竟要与天齐寿、与神平坐,还敢大闹天帝之宫?这世间当真有如此这般狂妄之徒么?”仍旧是人小鬼大的曹彪在嚷嚷。 “他是美猴王啊,美猴王无父无母,吸收天地精华而长大,区区天帝哪里管得了他!”锐儿笑道。 “对对!齐天大圣就是最强的!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众公子议论逐渐肆无忌惮。 “……” 而曹丕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 曹植亦是不满且蔑笑道:“花果山美猴王,寿与天齐,羡煞世人,自在是自在。只是可惜,神仙之事多虚妄,杜撰出这些故事,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但笑不语。 …… “其二名曰《水浒传》。相传春秋宋国,国君无道,遂有英雄好汉,行侠仗义,啸聚山林。这《水浒传》,便是一百零五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故事,他们落草为寇,依水为寨,号曰梁山泊……”讲起我最喜欢的水浒故事,我热情高涨,恨不得即刻带动全场情绪。 “慢着——”曹丕打断了我的话,“你再说一遍?你认强盗作英雄?” “哈哈,二哥,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强盗,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 “够了!”曹丕微微愠怒,“你可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宴席说笑声戛然而止,原本玩闹的弟弟妹妹们都被吓得呆住了。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我且问你,你既以为盗寇可赞,那昔年父亲等一众诸侯所剿之黄巾,又当视之何如?” 在封建统治者的继承儿孙跟前,歌颂农民起义军的行为,当真无比愚蠢。我羞愧地低下头,收合了折扇。 曹植在一旁煽风点火:“哈哈,梁山泊的好汉我们不识得,我和你二哥倒晓得一个行刺董卓的好汉,打的也是替天行道的名号,对吧?二哥?” 曹丕板着脸,沉默不语。 行刺董卓?曹植说的人是曹操吗? 我不解曹植之意,只怯怯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这儿,还有最后一个故事,二哥……可否让我说完?” “所述何事?” 我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吐出四个字:“家国兴衰。” 台下更是一片哗然,秦纯连忙小声示意,让我就此打住。似乎这四个字对曹府诸公子来说的确有些避讳,连曹植都有些坐不住了。 可曹丕倒端正了听姿,示意我讲下去。 于是我重拾信心,一改先前玩笑之态,将收合的折扇端放于案几,拂袖端坐,申礼自持,语重心长地述起: “人生如旅,人生亦如花似梦。世事无常,花开花谢,梦醒缘终,千古兴亡无限事,问此世间,哪有不覆之家,哪有不灭之国?孟子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家国荣兴于忧患之间,败亡于安乐之中。世人多晓此理,偏其从史中学得唯一之理便是人不会学理。‘秦二世族灭,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最后所传故事,名唤《红楼梦》,诸君可谓之‘人生如登红楼做一场春秋大梦’,这故事又名《金陵十二钗》,乃是秣陵昔年旧事。金陵之名,源自楚威王因山立号,置金陵邑之事…… “列位看官:汝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 …… 大约讲述了一个时辰,方将这《红楼梦》大致故事给他们道来,已而日既西倾,院内气氛哀伤,我扶案而起,掸衣肃立,结语道: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语罢,心神恍恍,我一时竟不知,此番言语,是说给汉魏之际的文士们听的,还是说给苦苦挣扎于今世命运的自己听的。 后席几位总角小孩,听后自然懵懵懂懂,四处张望,觉得乏味。可年长的几位公子却或深或浅地明悟了这千年后的箴言。 台下杯箸皆停,杯盘狼藉,小曹冲难得苦着个脸,耷拉着脑袋,皮球也不拍了,任它滚落于旁;小曹节仍旧是呆呆的模样,似懂非懂;秦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自顾自拨弄手中的竹蜻蜓;公子衮不再只顾着看书,放下经卷沉思,铖儿他们兄弟三人的鸠车竹马也不摇了……只有华儿笑靥如花,无邪地吹着泡泡,那大大小小的泡泡飘上圆台,萦绕着低萎的盆栽,它们在夕晖的照耀下泛着金灿灿的光,旋即又破灭了。 唯有曹丕,慨然饮酒自酌,若坠醉梦,他喃喃道: “若此般人间悲欢离合,痛彻心肠,于家国盛衰前,所谓儿女情长,又独微渺……好一个人生如梦,好一个大厦将倾,方今汉室颓危,若非父亲竭力辅持,早已四海皆王。秦二世而陨,炎汉亦经中兴方残喘至此。世无长久之物,人寿有终,喜乐有尽,生着华服食金粟,死后岩穴一抔土,何论一家一国呢?” “缨以为,世间有一物,可得与天地长久——” “何物?” “情义。” “哈哈,世情如衣履,无足可恋。” “那功与德呢?” 曹丕垂着眼帘,没有回答我,反倒一旁的曹植眸中一亮。 俄而,一阵拨浪鼓声在后排响起,还伴着声声孩笑。众人闻声望去,但见抱着公子宇的乳娘正摇着鼓,逗乐了另一个乳娘怀中一岁大的男婴。 那是叡儿,二哥曹丕的幼子。 曹植单指敲桌,自言自语,不知喜怒: “红颜薄命,儿女生离死别之情,吾今不得知,诚以宝玉此君甚有意味,若痴若慧,若真若假,竟觉着十分亲切……然今时天下,明宰翼朝,比起颍水洗耳、首阳采薇,吾辈之士,更应怀入世济民之心,心恤黎元苍首。何为自苦,空生多念,徒使心忧?” 果然,时隔千年,山川异域,日月不同天,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境而论。到底建安文士不同于明清文士,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今封建之制方兴未艾,欲以封建末世著述取悦前人,诚然可笑。若跨时代传递价值观,岂非逆天而为?今日是晓得此理,日后只怕自己也难免再犯。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揭示人生命运之文学,固为人所共情,一部《红楼》,一生虚妄,竟可跨越千年时空,给予世人心灵震撼。 我收敛神色,巧言拨开话题: “话说金陵,即丹阳郡之秣陵。‘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相传有帝王之气。昔年袁术称帝淮南,今朝犹恐江东虎起,子桓哥,你可得多向父亲谏言重视啊,袁家人解决了,接下来,可就轮到孙家了。” 曹丕闻言,知我深意,淡然一笑。 日暮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屋檐,拂过我的脸庞,我迎风而立,宣布宴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