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地忘却失去挚友的哀伤,开始全身心投入郭府修课习业的日常。 郭嘉给我制定了严格的习业计划。 早起练剑仍旧是必须,不过实话说,我的拙劣剑术还比不上郭嘉这个文弱的谋臣。唉,谁叫这个时代“君子六艺”是必修之业呢。开始几天,只叫我诵读本朝各种典章制度,弄清各种官职名称以及奉邑几何;然后便要读熟本朝律法,学会甄别刑案;最后才能接触军规军纪,学着抄录文书。 “字写得不错,可惜慢了些,卿可自问,当世谁愿辟汝作记室?” “先生,我都可以学嘛!”我歪着脖子傻笑,“缨儿只愿做郭祭酒的记室。” “贫嘴,该罚!” 郭嘉虽没奢望我能学得有多快,但在教导方面却是一位严师。他平素与人谈笑风生,可一旦言归正传,便端正地像个老谋深算的世儒。 原本想着,我崔缨文科出身,虽然学武不行,但背书记忆还算可以呀! 可事实上,光背书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行军用兵,还是要脑子灵活,善于应用所学,我好像……真不是搞兵法的这块料,没有任何实践经验,怎么学都像纸上谈兵。 “人皆谓汝郭奉孝‘体通性达’,殊不知君乃‘外儒内法’,深谙治人之道呢!”我撅起嘴,撂下笔杆,伸了伸因为抄写一天而酸痛的腰,跟郭嘉怄气道。 “姑娘确实较叔夜逊色许多,”郭嘉笑着摇了摇头,“当年他像你这般大时,已能参透古今兵法丛书,领悟布防之机妙了,叔夜可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我暗暗地吐舌。 哦,晓得咯,我哪能跟杨大才子比,人家来玩这场三国游戏,简直跟开挂无甚区别嘛。 只是勤能补拙,为了郭奉孝,为了将来的前途,我什么苦都能吃。 遂白日埋头苦读,夜夜新添灯油,在微茫火光之下请教郭嘉军政之事。 十数日后,司空府新令出,正是封赏功臣令: “昔赵奢、窦婴之为将也,受赐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济成大功,永世流声。吾读其文,未尝不慕其为人也。与诸将士大夫共从戎事,幸赖贤人不爱其谋,群士不遗其力,是以夷险平乱,而吾得窃大赏,户邑三万。追思窦婴散金之义,今分所受租与诸将掾属及故戍于陈、蔡者,庶以畴答众劳,不擅大惠也。宜差死事之孤,以租谷及之。若年殷用足,租奉毕入,将大与众人悉共飨之。” 这封赏事,也暗藏玄妙,但落我眼里只觉可笑。曹操令由己出,可司空府竟消多日方誊出表文,传令各府,听闻还要捷书快马抵达许都,等候朝廷回奏。戏都是做给自己和百姓看的,当今天下,许都哪还有什么览折的皇帝呢? 曹操帐下二十余人尽皆封侯增邑:尚书令荀彧增邑至二千户;军师荀攸增邑四百,并前七百户,转为中军师;军师祭酒郭嘉表为洧阳亭侯;夏侯惇增邑千八百户,并前二千五百户;曹仁封都亭侯;曹洪拜都护将军;张辽封都亭侯;于禁增邑二百户,并前千二百户…… 洧阳亭侯,洧阳亭侯……洧阳……未央……今日始觉此封号如此不佳。 封赏之令既下,曹操于建章台设席大宴百官,是日初晨,门楼下,我端着手,趋步跟从郭嘉前往赴宴。拾级而上建章台,殿内宴中除了文武百官,更有诸位得宠的公子。我端手低头,侍坐于郭嘉傍侧,抬头便与曹植四目相对。 数日不见,曹植的精神状态愈发差了。 刚离开曹府不久的时候,便听闻孙姬之子曹上染了流感,府吏告诉我,昨日午后人便没了,而曹植那自幼体弱多病的胞弟曹熊,也发了高烧,已昏迷三日不醒。曹熊是卞夫人最小的儿子,此刻卞夫人,只怕已在床头垂泪到天明。刚经历曹整出养之痛,又历异胞兄弟早殇之哀,曹植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吧。 可如今高台上的曹操,仍旧强颜欢笑,继续操办着这场约定好的封侯庆宴,而群臣亦是神情自若,可见曹操并未将公子上的丧事外传。 我将这些事悄声告诉郭嘉时,郭嘉并不意外,并准了我去内府探望的请求。看来,这几日发生的事,他都知道。 而当我悄声说出曹熊早夭的历史时,他只是满是怜悯地望着高台上,那个举樽与群臣共飨的曹公,不觉间已有一滴清泪滑过郭嘉鬓角。 郭嘉任何一个异样的神情都逃不过曹操的眼睛,曹操只笑问: “奉孝,何故如此?” 郭嘉笑答:“世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矣。春夏之交,邺城流疫盛行,曹公可要多添厚衣。” 曹操闻言大笑,向郭嘉举樽问道:“既是如此,奉孝,孤这北地,可保汝一生无虞!如今河北已定,区区南人传来的疾疫,何足可惧?” 郭嘉抿嘴,拱手进言:“话虽这般,然嘉犹望曹公,早日惠施仁政,力挥王师,克定蛮荆。荆襄九郡,四方通衢,得之则江东无忧矣。” 立刻就有一众谋臣称善附议,曹操成竹在胸,笑语盈盈。但我知道,目前,他还有更要紧的仗要打。 离席去内府看望卞夫人与曹熊毕,归来的路上,恰巧碰上曹节。数日不见,小曹节清瘦了不少,她走在廊道上,耷拉着脑袋,脸上还有泪痕,远远见到我,便扑在我身上。她抱着我的腰嚎啕大哭,口齿不清: “阿姊,阿姊,莺姊姊……阿翁……傻了……呜呜呜……” 我并不知晓发生了甚么事,只以为曹节淘气又被曹操训斥了,于是抚着她的头笑道:“什么傻不傻的,你缨姊姊哪里傻啦?” “不是傻,是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冰冰的男声。 我头皮一阵发麻,警惕回头看去,只见夏侯尚从另一边漠然走来。 他告诉我,住在司空府高阁上那位歌喉婉转的美姬来莺儿,前日被曹操以“恃宠而骄”的罪名赐死了。 原来,曹操不在府中的这段日子,来莺儿一直在为曹府训练一支精湛的歌舞队。曹操曾许诺,倘若来莺儿能够调教出声色与其等同的歌妓,她便可获自由之身。歌舞队里面的姑娘,都是卞夫人派人去江南采买回来的十三四岁的妙龄少女。来莺儿散尽自己私囊,辛勤训练,终于调教出了一个名唤“巧儿”的出色歌妓。可当歌舞队练成后,曹操却出尔反尔了。 过去那段时间,节儿和来莺儿走得很亲近。来莺儿被绞杀时,她恰巧撞见,自那日后,小曹节每日都在悲泣,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阿姊,那可是我的阿翁啊……他,他怎么可以,轻,轻易就夺走了我,我朋友的性命……?” 被夏侯尚说起的伤心事刺激到,曹节哭哭啼啼地跑远了,喊都喊不住。 看着她瘦弱飞奔的背影,我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 天寒风起,宴饮不过一个时辰,天空又飘起雨丝来,且愈下愈大。我轻步回到郭嘉席侧,心有余悸。 门外忽有侍卫,潜近曹操身侧,悄声说罢某某事。曹操莞尔,清声对众人说道:“诸君,故中郎蔡伯喈女在外求见,何不请其一见?” 众皆惊愕,扭头往门外望去,传令之后,只见一个蓬发跣足的妇人,行三跪九叩之礼,自殿门口一直拜到阶前,我定睛一看,正是不久之前教我书礼的琰姊姊。 可她素来爱清净,是曾给我讲女子仪容的蔡氏贵女蔡文姬呀! 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双脚,心疼极了。 “家夫猥蒙屯田都尉,犯法当死,妾身蔡氏,固不当求法外开恩,然实感董君娶幸不弃之情,故忤逆前来,请为解罪,求司空念妾孤老之身,且宽宥家夫……琰已二失其夫,无愿再复失董!妾身死罪!” 蔡琰慷慨悲凉的喊声传遍了筵席每一处角落。 后来我才听说,蔡琰所嫁董祀,原是屯田校尉,掌管一方军士屯田事宜。因军国多事,刑法为苛,曹操北征后期,治田政绩不佳,供粮不济,故为咎责问罪。 蔡琰泪如雨下,声音清晰,却饱含深情,携着不少悲痛之调,满座之客,皆为之改容。 不知为何,看着蔡琰这身与曩者截然相反的束容,我脑中昏昏沉沉,浮现的竟是而立之年的曹植,身戴枷锁,披头散发,赤脚而跪,满面泣痕。我猛一回神,却见曹植仍旧是少年模样,稳坐在他父亲曹操的侧席,目光全在蔡琰身上,若有所思。 从容旁观客,应料想不及,将来有一日,己身也当如此狼狈卑微模样吧? 荀攸笑道:“曹公,前不久雨中来了位湿漉漉的女公子,缘何今日雨中又来了位湿漉漉的‘新妇’呢?霖雨碎靡,大厦可庇,以攸观之,明公恩泽广润如沐,亦可号令天时,其云散雨霁,复以白日耀之矣!” 荀攸一语双关,不仅替蔡琰求了情,还令曹操闻言甚悦。 “夫人所述诚足可悯,然孤文状已下,若因夫人之故而废,法不信于天下,如之奈何?” 蔡琰再拜:“明公厩中马匹,数以万计,熊罴武士,赳赳成林,何吝一骑千里之马,而不济垂死之命乎?” 原本董祀便罪不至死,众将顺势纷纷求情,曹操遂收死罪令,改从轻发落。 生死,果真只在君主一念间。 偷眼瞄着曹操,昨日温存不复,我似乎已对“臣”这个字的本意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谢司空盛恩!”蔡琰转悲为喜。 曹操顿了顿,又细声问道:“孤闻夫人家先多坟籍,而今犹能忆识否?” 蔡琰平心静气地回答道:“吾家旧时坟典原本,不可计数,然悉以初平赠王公之孙粲。至于昔日亡父所赐副本四千许卷,尽经流离,罔有存者。今可诵忆,不过四百余篇耳。” 曹植忽然很难得地兴奋叫起来:“王粲?可是那荆州王仲宣?令尊藏书果真尽在此人手中?” “植儿,不可无礼!” 曹操作思忖状:“唔——王粲,孤有印象,乃汉故司空王畅之孙,昔在京洛颇负神童之名。夫人既能诵记四百余篇,良可贵也。今当遣十吏就夫人写之,不知夫人可得暇否?” 蔡琰恭敬复礼:“司空有命,不敢不从,况司空恩赦家夫,妾身当竭力为司空效能。然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唯命。” 我突然有些怀疑曹操赦免董祀的动机。 曹操慨然,眼神示意罢:“赐夫人头巾履韈,看座——”三五侍婢唯从。 蔡琰连忙道:“罪臣之妇,不敢据尊位。” “夫人无须多礼,今日孤宴请宾客,本当为夫人设一席。” 曹操笑着抿了口酒,招呼着乐舞续演,蔡琰遂与侍婢往内室梳洗着履。 宴会恢复之前的热闹,众人喧哗声再响起。我实在困倦得不行,听着催眠的乐府铙歌,几欲闭目打盹,却被曹操忽而击案一掌吓醒。 乐府铙歌戛然而止,文武众臣皆愣住,面面相觑,不知何由。 曹植左顾右盼,倏而,厉声喝道:“乐官,何人教汝奏此歌诗?” 一个高冠乐师从笙笛管乐队伍中灰头土脸爬出,伏地叩首:“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望司空恕罪!司空恕罪……” 我一脸懵然,只见曹操摁着太阳穴不耐烦道:“罢罢罢!《思悲翁曲》,亦是孤自选入铙歌的,退下罢!换另一凯旋之曲……” “请司空点目。” 曹操闲逸地坐着,不知喜怒地沉思良久,忽而发言道:“可为《将进酒曲》,作之。” “唯——” 蔡琰这时恰从内室走出,听罢那三字,她脸上分明变色,可旋即又恢复如初。 我不晓律吕,乐府牌调我是不知,但《将进酒》对后世任何一个大学生来说,可谓再熟悉不过了。宴饮之欢,恰巧应景,那与之所对的《思悲翁曲》,应是消极之乐,难怪曹操会动怒。 可是,杨夙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尤其是以乐府旧题作的一首《将进酒》。而蔡琰上次同我说起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正是出自那儿。 如今蔡琰要听着这首汉乐府铙歌,笑脸以应众人,岂不是重揭伤疤,心如刀割?于她而言,该是怎样的折磨,我不知道。可对我而言,在知道杨夙的往事后,还要看着满殿的曹家人,在《将进酒》曲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简直令人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 可蔡琰很快便出席行礼,对曹操说道:“妾尝从先父学乐知律,略通琴箫,请为司空吹《将进酒曲》,以助宴饮之兴。” 曹操似乎很吃惊,但很快便打住,他点了点头,挥一挥手,乐官们便捧上一支短箫。 于是蔡琰礼谢众宾,申礼自持,竖起短箫,在其他管弦的伴乐中,悠悠扬扬开始演奏《将进酒曲》,她的气流稳长,从低亢到高昂,格调流宕,全然不似柔弱女子能吹出的宴饮激乐。 有幸听到汉乐府古曲,我对李白《将进酒》中的豪迈飞扬之情的理解,更上一层。 可是,为什么我在这般欢乐的曲调中,听出了怅惘和绝望?时过境迁,昔日故人,是多么威风恣意,后来又是多么凄惨悲凉。 蔡琰仍旧是淡漠的神色,淡漠得让人心寒。能在箫声中传递如此慷慨悲凉的心境,却在表面上不起丝毫波澜,是何等隐忍的人物!是历经了多少纷纭世事的乱世佳人! 曲罢终了,许多曹营老将都沉默不语,而曹操更是低垂着眼,眉目间,尽是隐晦的哀思,与无限的疲惫。 这首《将进酒曲》,在杨蔡曹之间,一定有特别的故事。 我悄声问郭嘉:“先生,杨夙当年……是否常在军旅吹箫?而且吹的就此曲?” 郭嘉抿了口酒,微微颔首。 我既觉着伤感又觉着好笑,于是沉着脸又把冷冷的目光投向曹操。 曹孟德,你是曹植的生身父亲,是郭嘉口中的明公,更是给予我关怀的义父,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充满了许多对你的感激,比前世还要更加仰慕。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成了你屠刀下的亡魂?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厌恶至此?不惜动用腰斩极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闻音思人,他杨夙既令你如此挂念,他杨夙既是你曾经最信赖之人,怎可能会反叛?我不信,我不信……我的朋友,他那样优秀,绝不会卖主求荣。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决心要抹杀曹营中有关杨夙的所有记忆? 来邺城这么久,从未听家仆们谈论过当年杨夙的事。郭嘉似不愿跟我多说,只隐晦地告诉过我:杨夙少时便闻名京洛,后来还成了一方诸侯,然后才归附曹营与曹操亲密无间的。可最后,他杨夙又是怎么牵涉进叛乱的?杨夙与蔡琰之间的纠葛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郭嘉说杨夙因为“改史”而抱憾终生?到底在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曲终了,如偃旗息鼓,勒马收戈。 “善!善!”曹操鼓掌笑道,“夫人不愧为蔡中郎之女,箫声慷慨,使人如见沙场征伐,如闻凯旋之音。” 蔡琰谢揖浅笑:“司空盛誉。此曲若有琴箫合奏,更当出神入化。” 曹操那时并未听懂蔡琰话中之话,只笑呵呵道:“好好,这世间女子,除却夫人,当无人于古琴有此造诣。” 蔡琰暗暗冷笑,恭敬行礼退下。紧接着退下的蔡琰进来的,是个传话的小吏。小吏神情紧张,面色如土,去曹操身侧时还被台阶绊了一跤。曹操在听了小吏传话后,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群臣察言观色,也都寂然无声,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还有何事能让曹操变色呢?我暗想道。无非是曹熊早殇的死讯罢了。 思绵绵之弱子,悲余生而有涯。 “无事,诸位,且请续觞,尽兴莫归!”曹操即刻改颜欢笑,安抚人心,于是群臣添灯仍复欢宴。 …… 回府的路上,坐在马车里,我见郭嘉闭目无言,不知喜怒,便不敢多问,只是在车上摇摇晃晃了许久,郭嘉忽然睁眼,轻轻吐出一句话: “曹公,从未忘却叔夜……” 我垂着疲惫的眼皮,终究没有多话。 归来不久便天黑了,我侍奉郭嘉处理公文,在一旁研磨裁纸。郭嘉那件素青色的长衫外面,还盖着一件薄薄的披风,可他实在太专心于灯下看书了,连披风滑落于地都毫无知觉。 我叹息着,将裁好的麻纸堆叠在案侧,起身替他重新披好。而后关了纱窗,便静静地坐在他书案旁,托起双腮,盯着明亮的烛光下那张憔悴的脸。 已而迷离了双眼,我忽而开口低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一句,想起昔日曹植在房中为我别上发簪,转眼却在世子府与刘桢飘然而去。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一句,想起那日雨巷,有个姑娘泪涟涟,眼看着青衫持伞,慢慢地走远了。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一句,想起犹在前世,杨夙和他众多伙伴在笑声中,与我渐行渐远了。 郭嘉笑眯眯着说道:“姑娘此曲,还是念给他日可托付终身之人罢。” “托付终身之人?”我低下头,“此生不会有了。” 郭嘉叹息,放下毛笔:“你在你们那个世界时,也是这般爱掉眼泪么?” 我摇摇头,沮丧不已:“我只是觉着难受,明明什么事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郭嘉不再说话,他起身从屏风后取出一个朱红匣子,置于我身前,我抬起头,两眼汪汪,正对上他盈盈笑眼。我颤抖着手去打开红匣,发现里面是一件织工精美的绿罗裙。 “这……是先生送我的?” “承蒙姑娘欢喜,处处为嘉着想,无以为报,诚有愧焉。嘉本自由身,平生来去无牵挂,少时生性轻浮,迨近不惑之年,始觉人间颇有忆恋。姑娘屈身嘉侧,不辞辛劳,甘与郭某共患难,嘉特教邺地绣娘赶制此裙,聊表嘉心,嘉……不知姑娘最喜何色,姑且择取嘉常着衣色,望姑娘笑纳。” 我撑起那件绿萝裙,起身比样,高兴得不得了,背对着他暗暗落泪,连连答道:“喜欢!喜欢!只要是先生送的,我都喜欢!” 郭嘉笑吟吟,像父亲一样拍了拍我的右肩:“其实,崔姑娘,你穿女装也同样飒气。” 我将新裙紧紧抱在怀里,蹲坐下来,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心。 “一曲《子衿》,悠悠我心……先生捐生弃世,岂徒崔缨一人伤怀?曹公有一《短歌行》流传后世,缨每每吟诵于口中,便不觉思及你郭奉孝。可惜我不通乐府,无法嵌词入曲,为君吟唱了。” 郭嘉笑道:“烦请姑娘念辞来。” 于是我一字不差地将曹操登上后世语文课本的《短歌行》背了出来。郭嘉听罢,静思良久。 “《短歌行》乃古乐之题,属相和歌平调曲。凡相和,其器有笙、笛、节歌、琴、瑟、琵琶、筝七种。”他说着便取下自己的发簪,把砚台、案几和灯盏都当作乐器敲奏起来。 玉器撞击铁器、铜器还有木器的声音,玲玲盈耳,清脆鸣鸣。我托着双腮,低垂着眼眉,静静地听他奏响一曲《短歌行》。 “如此清商乐,嘉既敲罢,身死之后,姑娘若从别处听见此曲,切莫忘了郭某才是。” 我破涕而笑,可是没有眼泪。 其实眼泪,早就掉不下来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痴痴的姑娘,彻夜都在吟唱这几句诗。简易的曲调,也盘旋了一夜,从此深刻烙印在某某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