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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暴雨(1 / 1)

衣服被大雨淋湿,身体就会着凉;执念被无限放大,邪念就会伺机入侵;情深不寿,付一片痴情,终如激流之花。这些年与曹植郭嘉有关的记忆如雨水般涌上心头,雨水是冰凉的,我的心也是冰凉的。 闭眼,静静感受雨水与发丝粘稠在冰冷面庞,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 杨荀二人的爱恨,和我心底的爱恨联起手来,交织成一张巨网,紧紧网住了我的灵魂,让我直视生死,令我几乎不能呼吸。孰云忘忧?忘忧即我。年少悸动,花下眩晕,终究在夏季一场大雨中清醒。纯粹而卑微的爱,虽是捧在手心的琉璃盏,一碰即碎,可没有人能将它否定,因为不论是否有回应,它都在那里,它不该被轻贱,它值得被尊重。因我的固执,我和杨夙又见面了,爱而不得却仍选择守护,那种感觉我说不清,道不明,我只知道我的心,它藏不住啊。 不知为何,心虽是死的,我拼力揉眼,却发现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可喉咙仍哽咽得难受。 好困好困,真的好累好累。 回家吧,回去睡一觉。 回家?回家?可路在哪儿呢?我又能回哪去呢?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今日亲眼目睹,自己就这么被平素信任的“好朋友”无情利用。而杨荀二人的故事,或甜蜜,或酸苦,铺天盖地压来,好像一场未了的梦境,前路仍有无比美丽的危险。如今长大了,一时竟也不能对青春荒唐事悉数释怀。那个搭上性命才懂得自尊自爱的傻姑娘,可不就是对我最好的预判和警示么。 我有时回想,杨夙为什么要将他和荀小娥的故事告诉我。别人的卑微、别人的凄凉,别人的迷惘、彷徨、痛楚,纷纷压在我心头,一并勾连起21世纪时的忧伤。我早已在兵荒马乱的青春收场时将你放下,我好不容易学会了遗忘。你却告诉我你对曾经的我很是喜欢,很是念念不忘,却因而对另外一个女孩动了真心,多么离谱的事呢。时间磨平了一切,今日之我已非昨日谦卑之我,我要的是一种真正平等、自由的爱啊。 世之男男女女,沉湎于情湖幻梦,任凭旁人如何痛心疾首,都置若罔闻,是不是都要等到一切都失去,才懂得珍惜当下拥有?没人在乎你的感受,没人感受得到你此时此刻的悲伤或喜悦,为什么不能学着好好做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爱惜自己的感情呢? 他杨夙,是我前世纠葛不清之人。 曾有那么一束阳光,透过生命巨石的裂缝,将我照亮。 他是错过了的美好,是错过了的喜欢。 所谓错过,就是错了。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 由于傍晚骤雨,田猎提前结束,大队纷纷攘攘拥入城中,待我独自牵马,浑浑噩噩回到司空府时,骤雨已停,曹操正在前堂宴请宾客,于是我从后院小门而入。 夜色深深,园中曲廊里昏暗不明,庭燎摇曳,照映的是跌跌撞撞的步伐。 正当我困倦得眼皮直垂时,忽然被身后一声叫住。 “崔缨?”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于是我站住,也不回头。 “午后你去了何处?” 我撇撇嘴,兴味索然,抬腿便要走。 “我都看见了。” 如果此刻说话的是曹丕,兴许我还会有些紧张,可如今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力气与此人对话。 “数月前诏狱失火,听闻失火的监牢边上,还亡走另一名死囚,”曹植站在我身后,冷冷质问道,“幼时有幸见过那杨夙一面的,如果我猜得不错,那黑衣男子就是他,对否?” “是又怎样?”我侧脸笑问。 “今日若他敢动手,我必抽刀上前。” “你打不过他的。”我笑了。 “崔子嘤!”曹植怒喝道,“你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吗!?” 站在黑暗里,如同剥夺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双脚踩到青石板上,是软绵绵的触觉。我疲惫极了,加之淋雨良久,早站不稳脚跟,于是一声不吭,也不理会曹植的怒气,只一心想要离开。 “如果不是我信任你,你现在还能安然站在这里!?”曹植狠狠扯住我的胳膊,堵在前头,“说!后来你跟那人去了哪?” “为何浑身湿透?”曹植拽住我的袖口,这才察觉到我脸色不对劲。 他惊诧着,连忙缓和了语气追问道: “阿缨……你怎么了?怎么气色如此差?他对你做了什么?” “告诉我,你是不是被杨夙威胁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曹植拉住轻声询问,腹中苦水瞬间就决堤似的涌出,一想到荀小娥悲惨遭遇,我胃中一阵难受,突然干呕,全身电击般痉挛起来,继而便是浑身发冷,一直哆嗦。 曹植慌了神,赶忙将我搀扶住。 “怎么了?你还好吗?” 脆弱和委屈在撕扯,我痛苦地闭上眼,低头抹泪: “他骂我,他骂我……他说我自作多情啊……” “谁骂你?谁骂你?你傻啊!骂回去啊!” “是我主动寻的他……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哽咽不已,双手捂着脸,就那样在曹植面前放肆大哭起来。急得曹植团团转。 “阿缨,你在说什么啊?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个人欺负你了?” “他杨夙到底是你什么人?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不肯说么?”曹植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扭头就要走,“行,那我去告诉父亲,让他替你做主。” “曹子建,你站住!!” 我缓过劲来,赶忙叫住曹植。可忽然想起什么,我故作冷漠之态: “我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就是同情他,此事与你无关。” 曹植怔了怔,回过头来。 “据我了解,这个杨叔夜当年与郭祭酒交情匪浅——你是受了郭嘉什么指示吧?” “你很聪明,但你最好不要插手。” “哼,难怪你一心想离开司空府,来许都做什么文书工作,说吧,预谋多久了?” “……” “杨夙之事牵涉甚广,你掺和进去做什么?就不怕父亲伤心吗?” “他杨夙被生生折磨了八年,又有谁为他伤心呢?”我反问曹植。 “我的好妹妹!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儿!天底下这样的冤枉多了,你做不起这个大善人!” 我头脑发热,浑身战栗,遂后退数步,别过脸去,一字一顿认真表态道: “曹子建,我不愿同你对话,你不要管我,只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好了。我崔缨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干。” 曹植紧逼上前,用力抓起我的右手腕,愤愤地说道:“崔子嘤,你何时变成这副模样?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竟也不知,你又对我了解几分呢?”我浑浑噩噩,睁大眼睛瞪着曹植,泪眼婆娑,“你根本不认识我!你知道吗?” “我不管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只警告你,藏匿死囚是大罪,你这是忤逆,更是触犯国法!” “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你就不怕我告到父亲那儿去?” “你不会。” 我也不知我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对着曹植说出这样冷漠绝情的话。 曹植被我气得语噎,他一言不发,松开了手,不再与我纠缠,恨恨地拂袖转身离去。 这时,我突然害怕曹植真的会说出去。 可头重脚轻,迫使我再无力思考,只得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思蕙和文兰见我如此湿漉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迎进屋内。 那一夜,我又发烧又咳嗽,一人在房里哭泣了整夜。 如果不逃避,荀小娥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不论是对杨夙还是对曹植的感情。杨夙啊杨夙,为何偏偏在我快将你放下的时候,又教我记起你呢?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自古痴情人,谁可过情关? ………… 一连三日,都不曾再见到曹植。 第三日,病已大愈。于是我趁着曹操上朝,简装偷溜出城。 这段日子,许都并不宁静。 汉廷罢三公官署,置丞相、御史大夫。曹操的野心昭然若揭。 当我走进蓬庐小院时,只见杨夙光着膀子,正在院中打铁。烈日炎炎,他汗流浃背,察觉到我的出现后,一言不发,仍旧自顾自打铁。看来他身体十分硬朗,已基本康复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在他身后痴痴地站了很久,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你力气真大。” 杨夙不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魏晋人一样喜欢上打铁的呢?” 杨夙不答。 正当我在烈日下晒得眼睛有些湿润时,杨夙忽然直起身,将锻造好的环首刀放进清凉的水中。通红的生刀,瞬间发出了滋滋的响音。 “很多年没打了,早生疏了。” 杨夙说着便拿干布拭汗,一瘸一拐走进屋内去。 我一动不动,闭上眼,也闭紧嘴,心在纠缠不休,手也不自觉地揪紧裳衣,不几时便已密汗直流。 “给——” 再一睁眼时,杨夙已换上外衣,从屋内走出,他单手抓着一对兔耳在我面前——正是三日前我走失的皎皎。 “她怎么会出现在你这儿?” “是她自己跑来的。” 杨夙面无表情,踱步行至屋内,我抱着皎皎紧跟上前。 “她之所以会跑,只因为关得久了。你这只兔子极爱闹,是个自由身,以后不要将她锁在囚笼里。否则,下次就不是逃跑,而是伤人了。” “我没有锁……”我隐约听懂了杨夙的哑谜。 “可别人会上锁。” “……” 席上盘腿对坐,我无言以对,只好转换话题。 “你还打算找曹操寻仇吗?”我用极为复杂的眼光打量着他。 “不了。” “准备何时动身,离开这儿?” “明日便走。” “打算去哪儿?”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此去颍河,不过二十里,顺流而东,水路八百里,无需半月,便可直抵九江。” “沿路设防,当奈何?” “呵,行走江湖多年,这点还难不住我。” “以后预备做什么呢?去江东的地盘,你是要去找周瑜吗?” 杨夙笑着抿了口凉水:“想那么长远做什么?旧疾缠身,能安逸活几年就几年吧。那刘备也算我的老相识,我先去找他,待遇总不会太差。赤壁大战在即,以后还是去江南躲远些。” “你去找新野刘备,为何要绕个大圈?”我轻声笑道,“莫非西边有你不想去的城池?” 杨夙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 “前日那些说辞,兴许真是我在牢中呆久了,幻想臆想出的乌有事,所以,我不是特别确定你和小娥之间的联系,但至少有一点,你们都曾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事到如今,我在你眼中还只是朋友么? 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敢面对过去。 接着我们两人便沉默了很久很久。 谁也不主动提及前日之事,谁也不再提当年之事。 我们都懂,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差我最后一个选择。 “你真的甘心就此了却残生吗?” 我突然抬头问他。 杨夙不答,慨然万端,他苦笑一声,搴裳起身,我转头看着他踱步行至窗边,背影落寞,像极了当年的郭嘉。 “这许都,很快就要有场腥风血雨了——” 他的话深不可测。 他站在窗边,叹息了良久。 明明此刻窗外阳光正好,他却满眼夜色与星光。 “为乐未几时,遭时崄巇,逢此百罹。零丁荼毒,愁苦难支为。遥望极辰,天晓月移。忧来填心,谁当我知?戚戚多思虑,耿耿殊不宁。祸福无形,惟念古人,逊位躬耕。遂我所愿,以兹自宁。自鄙栖栖,守此末荣。 “秋天快到了,曹操犯有头风病,在秋冬时节,尤其会疼。硝石可治头病,赤壁在即,这满江的烟火,就是给他曹孟德最好的赠礼。” 我回过头,仍跪坐于席。 清凉的堂室里,帷幕翩翩,我们两人就这样背对背,一声不吭,一个埋头独坐着,一个孤零零站在窗边。 “我跟你走。” 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 说罢,清泪滴落草席,寂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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