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船多是军中歌姬舞女等居所,如今她们四处奔走,或中箭倒下,或坠江逃命,或被踩踏致死……前线退下的伤兵还为我举盾掩护,我奋力推开压在文兰脊背的桅杆,将她拽到无火的区域,一回头,那些伤兵已经一个接一个中箭毙命。 四处弥漫着浓重的烟火硫磺味,断羽残箭插满船身,世界乱成一团。 文兰唇色发白,倚靠在我身侧,一面摇头一面流泪。 “二公子说得对极了,缨姑娘,你真傻!你快走,奴婢不值得姑娘舍命相救啊——” 我两眼通红,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哽咽着说: “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傻姑娘,你知道么,在我的家乡,每一条人命都是平等的。你也救过我的命,单这一条,就足够了。” 文兰将剑归还在我手中,我用力按紧剑柄,一面搀扶着文兰往后退却,一面砍开截断倒地的燃木,试图逃出这片人间炼狱。可如今,曹军主力退走,我们还能逃去哪呢? 起身四下张望,只见火光冲天,江水被鲜血染成了赤红的颜色,吴军水中兵卒已陆续登船杀来。风向摇摆,却将烈火蔓延至岸上曹军营帐,可沿江那些原本连成一线的曹军船舰,已陆续脱钩解离,四散开来。看来先前改造铁索,成功地为远处驻军争取了撤离时间,让许多守船的将士得以侥幸逃脱。 哈哈哈,杨夙,你看啊!你看啊!我并非一事无成嘛! 船篷顶上的烈焰像张牙舞爪的猛兽,黑压压倒下一大片船帆桅杆,漫天的浓烟与火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一般。我和文兰相互扶持着,在东倒西歪的火船上跌跌撞撞,东躲西藏,已是满面尘灰,全身滚烫。 曹兵的尸体几乎铺满整个船面,空气里除了硫磺的臭味,更有令人作呕的尸腥味。为了躲避身后不断射来的羽箭,一个不留神,我便被船上横木绊倒了,右手背更是被烈火灼伤。火星迸溅,引燃了我右臂及后背领的衣衫,火苗蹭蹭往上窜,瞬间烧焦了我大片头发。 几番打滚才将缠上身的火焰扑灭,可那条由绿罗裙改装的武衣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幸有曹植的甲胄减缓火势蔓延。再一回身,最后一条接连江岸的船舰已焚烧殆尽,沉没江中……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如今只能困在这艘火船里。 我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幻想,哪怕跟不上曹军大部队,靠我们自身的敏捷,也是有机会逃上江岸的,只要上了岸,就仍有机会逃生,但现在,这最后的幻想也被击个粉碎了。 越是大难临头,我的心情越是宁静,似已做好赴死决心。事实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清爽。 “吴兵来了,躲起来罢,别怕,外面有我。” 短短十四个字,声音颤抖而不自知。 将文兰藏进船侧旮旯处之后,我抱着被灼伤的右臂,痛苦闭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回身举剑,准备防御。吴兵掣刀逼近前,如同索魂鬼魅。 剑艺再精湛,未经实战,也会一击即溃,输得难堪。与吴兵刀剑相抵,却怎么也抵不住三五个军汉力气。不敢下杀招,当挥剑划伤吴兵臂膊的那一刻,我只能惊愕地看着自己抖个不停的手。 你想杀人吗? 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这样问道。 习武数年以来,我的手,我的剑,还是首次以这种形式沾染别人的鲜血。 曹丕只教过我防御之术,却从未教过我如何杀人。 他大概也不曾料到,我会有挣脱他们曹家庇护独自面对敌人的一天吧。 一身甲衣,手持利刃,那就做回真正的战士吧。 我不敢杀人,但不代表我不敢伤人。 我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怀揣着性命被威胁的恐惧,我忍住眼眶中多余的泪,换上凶恶的目光,鼓起勇气上前,拼命挥剑抗争。 吴兵轮番上前攻击,都被我接连打退,或划伤手臂,或割破大腿,虽非致命招数,却已令脊背旧伤复发的我筋疲力尽。所以先前习武那样刻苦,而今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对面前这个不怕死的家伙略感惊异,面面相觑,再不敢轻举妄动。 整艘船上,还拿着兵器站着的曹兵,只剩我一个。 围剿的吴兵越来越多,中有一领将,定睛瞧见我后,便挥手下令道: “生擒此人!” 于是手持长戈的吴兵一拥上前,将我死死围在船尾,很明显,他们看出了我的身份与众不同。 我举着青萍剑,对准步步紧逼的吴兵,只能在恐惧中不断后退,只能任凭心理防线被渐渐击溃,只能看着生存的希望被一点点粉碎。直到暗处弓弩手一箭射中我左小腿,锥心之痛令我觳觫不堪,让我在跌跌撞撞中退到船舷,再无路可退。 手中的利剑,被吴兵趁机用长戈打落江中,我听着青萍剑落水的声响,脑中一片空白。 曹丕送我的及笄礼,就这么被我弄丢了? 被密密麻麻的剑戈包围住之后,我看向这群仍不敢上前动手的吴兵,疯癫大笑,弯腰径直逆锋拔出小腿上的箭矢,而后直起身躯,向前迈步,站得比谁都要正。 吴兵被我唬得后退半步。 朔风凛凛,满目皆为火焰,耳边尽是厮杀声、哭喊声,江面漂满无名士卒膨胀的尸体,旁船还有不少失去战斗力曹兵,跪在船头朝天叩首祷告。 冷风飕飕直穿袖管,天空忽然飘起雨丝,为这片杀戮的天地徒添几分哀伤。 摆在我面前只剩两条路,死和死去。 我仰面独对这场于事无补的微雨,心内凄怆,怅惘绝望。遂扔掉沾满鲜血的利箭,拔下绾发的那支青玉发簪,藏进甲胄内衽。 冠落发散,背对江风,江风吹拂,黑直的长发将我紧紧裹挟,而单薄的衣裳再挡不住寒风侵蚀肌骨。形单影只,茕茕孑立,顾影自怜,我终于发觉自己的可怜—— 吴兵一阵哗然。 “女的?” “是个女的?” “……” 白唇微颤,浊泪滚烫,有且只有一滴,被我信手接住,握在掌心。 我颔首低眉,紧紧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躯。 我毫不犹豫—— 我毫不犹豫—— 我毫不犹豫地张臂—— 我毫不犹豫地后仰—— 我毫不犹豫,是没想过给自己留生路。 就让我最后看一次人间再闭眼—— 看那夜空被烟云撕裂, 看那山河在烈焰中崩塌, 看那少年闪着光芒坠落, 看那少女依依不舍地凋零在云梦泽—— 看她在红黑两色的世界里天旋地转—— 看曹杨郭三人熟悉的脸庞一一闪现, 最终坠入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 坠江,坠江,被江水刹那湮没!被泪水瞬间埋葬! 江水,是刺骨的冰冷,就在一瞬间,就在一刹那!它们穿过耳膜挤压大脑,它们疯狂地蹿进肺腔,让呼吸道像是倒灌了熔浆一样被灼烧,它们肆意穿透着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慢慢腐蚀每一寸内脏。 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却不自觉地伸展了几下手臂,世界在水花影下变成暗黄色。 明明眼皮被水压得睁不开,却恍若还能在水中仰望,不知是幻想还是真实景象。 仰望,仰望—— 江中之人在不停坠落,江中泪水却凝固成枣形水泡,慢慢浮上水面, 江面忽然出现两张青涩且好奇的脸庞。 “一口破井,有啥好看的?” “快入秋了,按理说井水近枯,可为何你这院子里的老井却盈满了地水呢?莫不是里头堵塞了什么东西?” “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嘛。” “怪哉,适才分明有枣子掉落井中,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嘻嘻,说不定井里藏有水鬼哦——” “荒谬!天地之大,何来鬼魅?依我之见,这井中定是藏了具尸身,否者,水位何故高涨?又怎的会如此浑浊呢?” “啊,可恶,你别吓我,我这院子本就是当年留下的……不会……真有袁家的人,死在里面了吧?” “那可说不准哦。” “好哇,你敢吓唬我——” 水花渐渐散开,伴着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小孩摇着手跑开了。 如梦似幻的对话,曾有一瞬,真的将我带回当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会有白马王子奋不顾身来救我,将我拉出深渊吗? 不,没有,没有,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寒冷,是窒息的水下炼狱,是一眼望不穿的黑暗,是隔绝了人世所有声音,是听见心在爆裂中巨响,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拼命将我往下拉—— 我的世界,只剩我,也只有我。 我在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好冷,好冷啊—— 妈妈,我很想你。 身体渐渐弯曲成弓形,渐渐瘫软无力,渐渐失去意识,周围的一切从暗黄色变成黑色,又从黑色变成空寂虚无的白色,犹如白昼的日光洒满了整片江河。这白茫茫一片,不像人间,像一个脆弱不堪的幻梦,只待我坠落到底,这场大梦就会醒,我也就能回到我的家乡。 脑中关于后世诗歌的记忆碎片,此刻奇妙地组合起来: 阳光像木桨样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 愤怒赋我以屠神的胆,我愤怒,我憎恨,我鄙视暴君群的太阳。 我们照着青春的火光相识、读书、写作,并且读同伴们脸上的寂寞。 等春天来时,我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梦见我的父亲。 在那漫长的,失眠的夜里,我不再,不再哭泣。 …… 我嘴角微扬,真正安详地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