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守成规。
从这个成语里,可以看出墨家的固执。
生长在他们骨子里的恪守,只要认为是做正确的事情,哪怕身死族灭也不会犹豫半分。
但当先辈的辉煌,在沉寂数百年的今日,被华雄给提出来,还问及他们是否愿意再续的时候,他们眼眸里尽是狰狞。
他们本来都死心了。
以组织严谨,人人不畏生死,类似于军事势力的墨家结构而论,就不可能得到统治者的喜爱。
就如当年他们助力秦国崛起,四海一后被清算。
但他们的固执,却宁可沉寂消亡,也不愿更改先辈定下的内部规则。
不像儒家,秉承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在迎合汉武帝的统治主张,取得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成就后,还一直源源不断的将诸子百家去芜存菁融入自身,形成如今的天下皆儒。
譬如昔日的纵横、阴阳、兵家等等。
所以呢,墨者听到华雄的询问后,第一反应就是愤怒。
他们觉得,华雄是想让他们放弃自己的理念融入儒家,成为儒家的一部分。
就算不是这个,也无非是想让他们墨家再走一次老路,和昔日助力秦国崛起一样帮助华雄,然后迎来清算。
没有别的可能了不是吗?
他华雄又不是当今天子,有什么权力、有什么能耐能让墨家学说显于世人呢?
“将军莫做谑言!”
初春甚寒的时节,依旧着麻葛短衣的墨者,深深的呼吸了下平复心情,才满脸肃然的回道:“我等墨者,以清贫立世,以兼爱助人,着眼实际,从不做无谓妄想。”
语气决绝,掷地有声。
也让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就有了些弩张剑拔。
旁边的李俊,心中不由苦笑不已。
不是前来邀功以便以后能继续传承下去的吗,怎么刚开口就直接针尖对麦芒了呢?
但他也无法指责些什么。
墨者在人情世故上的不懂变通,是性情使然。而华雄如今尊为将军之位,和他先生阎忠一起尽掌武都权柄,想让内部变成一言堂,也是情理之中。
想了想,便拱了个手,半是劝半是利诱的打圆场,“墨家学说沉寂已久,墨者常年遗世独立,只专心于器械的专研,言辞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莫要见怪。恩,军械署刀兵甲衣的锻造和曲辕犁、筒车的反复调试,皆赖他们辛勤之功。”
华雄听了,不由莞尔。
对墨者的性情,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有怪罪之说?
况且,想让人出力,就得有容人之量嘛。
古往今来,有那个睚眦必报心胸的人,是能成事的?
“李从事言过了。”
摆了摆手,以眼神示意李俊放心,华雄徐徐而言,“墨者多次相助与我,我怎么会有见怪之说?今日提及想让墨家学说显于世人,并非戏耍于你们,乃是想知恩图报耳!”
说完,不等墨者的反驳,就将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
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当今儒家长盛不衰,成为大汉的唯一显学,根基是在仕途之上。
以经学传家,教导世人,能得到朝野的敬仰。
譬如当今四海扬名的大儒郑玄,在黄巾之乱时居于乡里,仅靠名声就让黄巾贼寇绕道而行,不敢去惊扰。
而以经学入仕,则是世家豪强“富而思贵”的追求。
通过让家中子弟出仕,来庇护家族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虽然说,有许多大儒依旧秉承着“修身齐家治国”济世的高尚理念。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儒家也慢慢演变成为仕途的垄断,形成了钟鼎之家的传承根源。
如此一来,过于理想化的墨家陷入沉寂,也不出意外了。
食五谷杂粮,藏七情六欲。
人终究还是保留了动物的本能,一心为公者寡,谋求私利者众。
但在大汉朝,读不起书的黔首百姓,比传承经学的世家豪强要多得多。
这些生活于底层的人儿,和尤重艰苦实践的、“短褐之衣,藜藿之羹,以自苦为极”的墨家理念一脉相承。
所以,华雄对墨家的建议,是将根基植于芸芸众生中。
他打算在武都设立“百工署”,专注于农具、兵器、工具等器械的改造研究,让墨者来主事引导,形成共赢的局面。
对于华雄来说,百工署的研发,能让他麾下兵马有更加精良的军械,治下之民能收获更多的粮秣。而对墨者来说,他们可以通过主事百工署,将墨家学说广泛传承,避免遗世独立太久而消亡。
至于以后双方理念不同而爆发冲突,那就就事论事,慢慢磨合吧。
反正没有事到临头的时候,谁都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决定。
华雄语毕,墨者就陷入了沉默。
他们有些心动。
传承先辈的思想与学说,是他们孜孜不倦的追求。
也有些担心。
今日华雄提出来的合作,和当年墨家入秦国没什么区别,谁都不敢保证华雄以后强大了,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或者,墨家学说的影响好不容易再度昌盛了,华雄迫于儒家的压力,会不会就改弦易辙不愿支持了,甚是态度转为打压。
武都李家和墨家利益同体多年,因而李俊也当仁不让的问出了这一层担忧。
对此,华雄也准备好了腹稿。
最长久的联盟,是让合作的利益,一直大于撕毁盟约的代价。
华雄打算依托墨者,建立情报系统。
墨家分裂后,西方之墨虽然以擅于专研器械著称,但也没有失去“以侠客的身份行侠仗义”的坚持。
许多西方墨者,至今还有游侠各地的传统。
因而华雄让他们在游侠四方的时候,顺便收集各方势力的情报。
如此一来,墨家就能涉及到华雄的军中机密,形成双方长期相互依靠下去的基础。
毕竟华雄以后想要抛开墨家,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起自己底细被墨家给全给兜出来的反击。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华雄还打算请李俊来主事情报系统。
这次,墨者不等李俊开口就拱手作别,声称此事他做不了主,要回去给墨家的主事人鉅子禀报。
从脚步的急切和行礼的恭敬中看得出来,至少他是心动的。
而李俊看着他的背影,满嘴的苦涩。
以他对墨家的了解,知道当代鉅子拒绝不了华雄的诱惑,也知道自己李家算是被拖下水了。
因为李家和墨家纠葛太深,一荣俱荣,让他拒绝不了主事情报系统的差事。
但是军中情报是机密,非亲信不可参与!
他李俊参与了,不就等于自己李家被彻底绑上华雄的战车?
至于拒绝,那就别做念想了。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手握兵权的华雄,都想让武都李家从此消失,随便捏造个罪名就可以做到了。
唉.......
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至少,自己李家在这次权利过渡中,算是无损失的渡过了。又或者,华雄的仕途能继续顺畅,说不定能让李家以后更进一步。
心里自我安慰了一番,李俊也寻了个理由辞别归去。
华雄将之送至门口,看着他离去后,就整理衣冠,转往太守官署去见已经到任的阎忠。
本来,他是想请阎忠入住他府邸的,师徒本为一体嘛。
但阎忠拒绝了。
“你我都有官职在身,职责不一,老夫搬过去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