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人，顾惜朝虽然对他恨之入骨，但是，总不好意思一进城就把他抓起来杀掉。相反，他不但没有杀他，反而派人许以金银财物，好生安抚。
但是，方惜之不是别的大臣，他的骨子里有恒文帝的旧臣所缺乏的一种东西：那就是他不见风使舵。
虽然“识时务者为俊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才是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光荣传统，但是，总有一些人，骨头是硬朗的，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
方惜之的奏折很犀利，你顾惜朝本来就是篡位，既然说不登基，那你就不登基好了。你说恒文帝死了，那恒文帝就死了算了；但是，人家恒文帝还有两个儿子啊。儿子虽然年幼，但是，你顾惜朝这个做叔叔的，难道就不能效仿周公辅佐，天下归心吗？
你可以把恒文帝的小儿子立为小皇帝，你做个摄政王辅佐朝政。
这样，你顾惜朝不就是真的没有篡位的野心了吗？
这篇奏折，论点鲜明，论据充足，顾惜朝的阵营虽然人才济济，可是，轮到写文章骂人，谁能是方惜之的对手？
满朝文臣，无人能敌。
顾惜朝的恚怒，可想而知。
方惜之这个死家伙，真是给脸不要脸。三分颜色来了，就要开染坊了。老子打天下，为的就是当皇帝，你却要让老子立恒文帝的小儿子当皇帝，你这不是找死吗？
方惜之当然知道自己是找死。
识时务者为俊杰。
几千年来，野心家们一次次地制造阴谋、政变、篡位……于是，大部分的读书人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修炼得进退自如。为胜利者讨伐叛逆，为胜利者篡改历史……
历史就是个妓女，想怎么上就怎么上。
但是，前提，你得是个胜利者。
方惜之不是俊杰。
他不识时务。
按照这个社会竭尽全力弘扬的理念，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建立在正义的原则之上。
“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而现在，一个篡位者上台了，心甘情愿做篡位者的顺民，无疑是一种屈辱，甚至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对于普通老百姓，摆脱这种尴尬很容易，只需要骂一句我靠就足够了。
谁他妈的当皇帝不是皇帝？
管不了那么多，给吃饭就成了。
然而对于读书人来说，这个问题则几乎生死攸关。对于他们来讲，存在的意义，就是贯彻三纲五常，伦理道理。
天天都在鼓吹这些，不是吗？
为一个篡位者服务，无疑是人格和尊严的自杀。
方惜之便是这样一个人。
这世界上“识时务者”已经很多很多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他忘不了恒文帝刚登基时候的雄心壮志。恒文帝本质上是个好人，他想行尧舜禹之法，想实行仁政，轻徭薄赋，从不滥杀大臣，甚至还想效法古人，来个土地改革，把土地分给那些无地困苦的农民，让他们不再卖儿卖女……
这样的一个理想家，死得那么惨，别的大臣可以趋炎附势，出卖人格换取荣华富贵，但是，他方惜之不能！
君辱臣死，死就死吧。
顾惜朝召他，他从容赴约。
那是金銮殿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辩论。
顾惜朝召集了无数的辩手。
正方有几十人，反方就方惜之一个人。
沐云玔躲藏在金銮殿后面偷看。
这一次，她实在是出于好奇。
因为，方惜之的名气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也许，比同时代的鲁迅名气更大，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她想看看，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到底是余秋雨这一类，还是韩寒一类。
方惜之很清攫，面容和蔼，一点也看不出咄咄逼人的做派。
那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
人是好人，但心不够黑。
所以说，书生误国。
这样的人，岂会是顾惜朝这帮人的对手？
顾惜朝先开口。
他笑容和蔼，谦逊有礼，甚至亲自起身向方惜之一拱手。
“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孝孺行礼：“殿下过奖。”
满座大臣行的是君臣大礼，而他行的是参见王子的普通礼仪，而且，口里称呼的不是“陛下”而是“殿下”。
这时候，顾惜朝其实已经是事实上的皇帝了，所有人，都称呼他为万岁了，唯有方惜之除外。
沐云玔在后面，悄悄地替他捏了一把汗。
但是，顾惜朝却一点也不曾暴怒，依旧谈笑风生。
“今日召见方先生，是希望方先生能够为朕起草一份登基诏书……”
方惜之断然道：“老臣无能为力。”
“当然，这份登基诏书，别人写也可以。不过，朕以为，若是方先生亲笔，能够更好地让天下人归心。”
方惜之笑起来。
大笑，不应。
满朝文武都很尴尬。
顾惜朝也觉得很尴尬。
他缓缓道：“方先生何必如此？朕无非是效仿那辅政的周公而已……”
“敢问王爷，成王焉在？”
又是一句王爷，顾惜朝几乎要暴怒了。
“成王虽然死了，但是成王还有两个儿子……”
顾惜朝理屈词穷。
周围的文臣，无人敢应声。
这里，顾惜朝自比周公辅佐成王，可是，事实上，恒文帝有两三个儿子，恒文帝虽然死了，如果他真是周公，就让恒文帝的儿子继位了。
方惜之再一次戳穿了他的脊梁骨，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在痛骂：反贼，反贼了！
顾惜朝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