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玔后来悟到,表姐也许是绝顶高手。她到世界毁灭之日都可以扮作毫不知晓。
这也是一种本事。
教会女人,如果没有一刀两断的决心,就不要把伤疤撕扯得鲜血淋漓,两败俱伤。
这一日,夕阳无限好,她出去行走。
暖冬,夕阳暖洋洋的,直叫人想睡觉。
沐云玔穿宽大狐裘,宫女们如临大敌。
彼时,不宜游街,但是,沐皇后每日都有散步,规定在乾清宫外面的花园,生人勿近,也无人敢近。
今日,她心血来潮,闷久了,要到御花园走走。
御花园是是非之地,六宫粉黛闲逛,逛着逛着,不知多少是非。
宫女们试图阻止。
但是无济于事。
路过储秀宫的时候,她听得乐声阵阵,锣鼓喧天。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值守侍卫小跑步地过来,神气活现。
“陛下和段贵妃在此品茗,任何人不许接近。”
他没看到狐裘下的脸面,以为是一般妃嫔。
沐云玔方知,乾清宫呆两三个月,世上已千年。
段雪梅居然已经到了占山为王的地步——此处她喜好,别人不许靠近。
顾惜朝给的权利。
为何?
她凝思一会儿。
宫女们被屏在外面,她从另一道独自走过去。
正门不许走,偏厅无人值守。
反正本来除了她,也再无人敢于违背命令,招惹是非。
那是储秀宫单独的小花园,暖冬里,梅花香气袭人。段雪梅名字里有一个梅字,所以对梅花情有独钟。
她悄然地绕道,大片腊梅,金黄的一片,连空气都变得香甜。
在这里修筑暖厅,优雅而有品位,可见段雪梅如何懂得享福。
她实在应该上格调杂志。
一路上,空无一人。
这里毗邻御花园,居然空白着这么大的风景,一声令下,谁都不敢来同享花香,说段雪梅不受宠到了极点,你信么?反正沐云玔是半信半疑。
近了她听得顾惜朝的阵阵欢笑,段雪梅的娇声嗲语。半晌,无非是一些打情骂俏之类的,二人都言词无味,拿肉麻当有趣。
“陛下……臣妾恭喜您取得胜利……只可惜,臣妾福薄,没有资格亲自和您一起领略胜利的光荣……”
“哈哈,爱妃你怎地如此说话?朕一开始不就答应过你?你看看,这是朕给你的红宝石戒指,那可是母后留给朕的真正皇后的……”
“陛下还要取笑臣妾?谁不知道沐皇后威震天下?臣妾算什么呀……”
“沐皇后……哼哼,沐皇后……”
“陛下……那个女人那么狠毒,臣妾……臣妾……臣妾一直很为陛下担心,一直怕她毒害陛下……”
“哼哼,雪梅,你也别说了。朕何尝不知道?以前,她是仗着夏原吉为所欲为,朕对她无可奈何,所以只好虚以为蛇,假意酬酢。现在,朕怕她什么呢?朕有什么值得害怕她的?”
顾惜朝的声音很大,肆无忌惮的。
再也不怕任何人听到了。
“陛下……臣妾也不是妒忌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外面都说您极其宠爱沐皇后……让她住乾清宫呢……”
顾惜朝不屑一顾:“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更何况,又不是朕甘愿让她住乾清宫,只是当初夏原吉威逼过甚,务必要造成她一国之母的假象繁荣……唉,雪梅,天下人不知朕,你还不知朕?”
“臣妾知道陛下苦心孤诣……”
顾惜朝慨叹:“朕便好比那卧薪尝胆的勾践……爱妃你便是朕最大的功臣……想当初,朕在跑马场上对你一见钟情……呵,那时你才17岁,穿一身红衣服,如一团火一般……你看,朕都记得清清楚楚……”
纵然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也悚然动容。
她竟然是他的一见钟情。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点。
当年为了营造醉生梦死,贪财好色,酒池肉林的假象,顾惜朝蓄养了无数的宠妾,对于太子的赏赐来者不拒,可是,那时候起,他的眼神里便有了落寞和不屑。
当年才17岁的段雪梅,正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这些,所以,一见倾心。
到后来,他宠爱沐皇后的时候,她都绝望得认为这几乎是假象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
段雪梅泪盈于睫。
顾惜朝凝视着她。
美人梨花带雨,睫毛纤长,垂下来的时候,更显出一种楚楚可怜。她这个样子,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好好看过了,此时,带着一种欣赏和怜悯的态度。
段雪梅偶尔抬头,碰到他的视线,不由得晕生双颊,忽然变得很青春。事实上,她也才刚刚20出头,是个妙龄的女子,只是这几年的王妃生涯,让她的心境成熟得实在是太快了。
朝朝暮暮之间,便有苍老的感觉。
她泪眼朦胧,看定他的时候,更带了一种娇艳到极点的委屈。
男人,最是看不得这样的委屈。
“还有那次恒文帝要人质……朕生怕爱妃你有凶险……所以,坚持不让你去……那一次,就差点跟那人翻脸……”
沐云玔听得字字分明。
那人——他说她是“那人”。
在他口中,她沐云玔变成了——那人。
仿佛是一个不堪提起的东西,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睡觉的凶杀,一听到这个名字,连小孩儿都不敢再闹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