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在丹墀上洒下一片金黄,窗扇中,万历沉沉入梦,梦游于慈宁宫,见到了母亲李太后。
那时,万历端坐在慈宁宫中,望着对面鼓状的瓷凳,心道,颇似母亲的脸形,他正想笑,却听母亲道:“长哥儿,三哥儿,齐忽忽都长大了,外廷多说该早立长哥儿,你如何打发他?”万历闻言一怔,失却了所有的笑意,半晌不言。李太后催问道:“问你话儿,犯什么磁固眼儿。”万历只得道:“母后不防头这一问,我得想想。唉,我是一点主意没有,尽剩下转磨了。”李太后不满道:“多早晚儿啦,还不立太子!”
终于,万历咂了一下嘴,回道:“他是宫人生的。”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李太后一掌拍在腿上,怒道:“说的都是歪理,不搭调!母以子贵,不是子以母贵,你管他是不是宫人生的!你也是宫人生的!不立长哥儿,你输理!”
望着满脸怒容的母亲,万历连忙起身跪倒,惶恐道,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李太后并未吩咐他起来,只道:“可戳了我的肺管子,你心下怎处?”静默了片刻,万历抬头看向母亲道,立长哥儿!李太后问道,他娘呢?万历疑道:“恭妃?待长哥儿诞下皇长孙,再,再册封。”李太后逼问道:“诞下皇长孙你又怎生册封?”
万历回道,册为贵妃。李太后不满道:“恭妃诞育元子!格得住委屈,你就欺负人家,我心里都怪不得的。郑家的已是皇贵妃,恭妃连贵妃也不是?再加个皇,皇贵妃。”万历迟疑道:“自祖宗朝,册立皇贵妃的也就十余人。”李太后道:“你嫌她是宫人。唉,这要是庄户人家,娶个媳妇要能里能外,又不是成天做诗玩。”李太后忧心道:“郑家的心眼稠!阴不搭地,咋这么待见她?你那大眼嘟噜儿是留着出气的。唉!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爱什么鸟。你跟她不隔心,她跟你隔不隔心,就另说了。我三二年死不了,替你看着,我要是死了,就怕她老母鸡拴门槛上,里外叼食。”万历叫了一声母后!
李太后叹道:“唉!生儿是个喜,长大是个忧。”
“母后,母后!”万历在梦中喃喃呼唤,已然湿了眼角。金丝镂空的翼善冠下,已现根根银丝。
暮色中,红衣内官们抬着食盒,纷纷由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手盒局、凉汤局、水膳局、馈膳局出来,汇成人流,由皇城进入紫禁城,流向北边的东西六宫,也有一小队去往东南的那一片红墙黄瓦。那是一处三进院子,柱廊的彩画,角落的水缸,围在坛子上的松树点缀着院落。院落的最后一进,屋舍建在一人高的台基上,于是便成了宫,一块牌匾挂在重檐上,三个楷书由上而下:慈庆宫。乃是太子朱常洛所居。
殿中,三十三岁的朱常洛坐在屏风前,左右是两面大镜子。四十七岁的魏进忠身着圆领青衫,头顶黑帽,胸前绣着一朵大牲丹,伺立一旁。二人正看向院中的妇孺,人皆粉脸,女人是保养成粉脸,小孩则是营养成粉脸。
场院中,有大人哄孩子,“别挫磨我了,找你父王买去。”有女人之间的闲聊,“老没洗澡了,身上刺痒。上回你给我做的鞋,穿着正抱脚儿。”有奴婢之间的闲侃,“大哥儿就爱爬高,跟头流星地跟着,可累人,真够蹦儿。”
刘淑女抱四岁的着崇祯道:“十二月生的,不得岁。”王才人领着九岁的天启道:“大哥儿也不得岁,十一月十四生的。”李选侍抱着皇八女沉着脸在一旁,她生的皇四孙朱由模上年夭折,于是刘淑女生的老五崇祯晋阶为老四,也可能是老二,因为老二老三都夭折了。
太子妃已于前年病死,诸人之中,以天启的娘王才人王静淑地位最高,住西边的西李,住西边的东李,二位李选侍次之,而崇祯的娘刘景娴刘淑人,地位则较低。崇祯的娘和天启的娘,相差不止一级,中间还隔着东李与西李。若论得宠,则以抱着皇八女的西李最得宠。
这时,一个女人上前,口称大哥儿,抚了抚天启的后脑,那女人有着一张《葫芦娃》里蝎子精似的尖下巴,甚是美艳。朱常洛的目光立即被她吸引,他呆看片刻,魏进忠在一旁笑道:“小爷看啥哩?”朱常洛闻言,扫了一眼魏进忠,魏进忠笑道:“她男人死三年了,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多管是在等小爷。”朱常洛闻言,骂了一声去你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