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首善之区,雨后一地泥泞,行人寥落。煤烟味中,两顶官轿拐进了刑部街,过了大理寺,过了都察院,在刑部门口停下。轿子一头高高擎起,一个黑衣人下了轿,细看,黑衣上居然纹着龙,若是数数龙爪,会发现却是四爪蟒。此衣名为斗牛服,可不是西班牙斗牛士的那个斗牛,而是星斗的斗。
不待通禀,黑衣人顺着台阶上了门廊,在门子惊异的眼神中径直入了刑部,只留下满腿泥泞的轿夫候在门外。黑衣人将将过了大门,只听身旁有人叫道:“开仪门!”黑衣人闻言望去,只见一个蓝袍官儿冲他抱拳弯腰道:“刘老公,太阳压山了您才来,部堂大人先头还念叨您呐。”
刑部对面的馄饨摊儿,食客正一枚枚数着铜钱:“宽边,大板,金灯,胖头,歪脖,尖脚,煞儿,大眼贼,短命鬼,你个杭杭子找爷的尽是这等货色?连一枚金背钱也没有?”双方嚷叫起来。所谓大眼贼,就是孔方兄的方孔大了些。一旁的店铺中跑出一人,劝道:“都是老街坊,爷们礼道地,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吗。”
斜对面的都察院中也是一番嚷叫。“蓟州已有行文:贵妃遣老公建佛寺,百姓卖柴获利。张差卖田买柴,将买卖霸揽住,遭人忌恨,众人乃焚其薪。张差讼于老公,反被责,不胜愤恨,持梃欲告御状。怎生是入宫打小爷?有蓟州行文在此!”
“刘大人,蓟州行文可是挠到痒痒筋了,你可据为口实了。”
“孙大人,你休要哈扯,油里滑,抬杠子!”
都察院隔壁的大理寺亦在嚷叫,一个红袍官儿叫道:“如今左道大兴,民有惑志,王大人,你伙着刑部张部堂,请皇上开非常之例,留那王森一命,不知可与梃击一案有染?”王士昌闻言怒道:“你!洪大人,你休要血口喷人!”又有人叫道:“诸公,诸公,山东已是数月不雨,诸公还忙着党争!”
刑部书房,刘老公与张问达并坐上首,一旁坐着山东司郎中胡士相,主事傅梅等人。沉默了一会,刘老公道:“皇上说什么,咱就顺坡溜,争的难道是是非?只怕是非有了,朝廷也乱了。如今是紧要当当儿,都省点事,甭再添乱。几位大人,休要在这闲磕打牙,能说出大天来?快将张差提来。”张问达闻言一惊,叹了一声自语道:“天沉塌塌哩要下雨哩。”他颤抖着手挥了挥,一个蓝袍官儿立时起身,由刘老公手中接过腰牌,去了。刘老公看向张问达道:“张大人这脸色——”张问达回道:“我倒没个甚,只要朝廷好,百姓好。”胡士相在下面闻言冷笑。
刑部大牢,隔着门上的一扇小窗,蓝袍官儿将腰牌递上,狱卒看了一下,恭敬地开门,那官儿进到牢中道:“奉旨!提解张差。”
片刻后,张问达立在仪门前,看着军士押解着张差出了刑部大门,傅梅在一旁叫道:“满腹机械!”不料,张差回身笑道:“是,是,知我者傅大人,我是搞液压的,算是机械的重要门类。”傅梅道:“甚?”
刘老公立在大门处冲张问达抱了抱拳,张问达举手还礼。看着刘老公下了台阶,张问达吟道:“没红脸来没嚷架,咋来来把个妹妹抛闪下。”
暮色中,两顶官轿入了演象所,待大门掩上,忽地由林中涌出数十个锦衣卫。刘老公由轿中钻出,吩咐道:“都离洒家十丈外。”于是众人远远回避,刘老公走向另一顶轿子,揭开轿帘低声道:“没把你剐成个鸭架子,你要拿出压箱底报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甚愣可是从训象所进的宫,休要给洒家眼里插棒槌!”张五哥由轿中钻出,连连点头道:“就是养只鸡还知道下蛋填还人呐,皇上饶我一命,我要是再隐瞒,就把眼珠子剜出来当泡踩,老公贵姓?”刘老公道:“洒家姓刘。张差,你当真是从演象所进的皇城?”张差道:“老公随我来。”
片刻后,二人出了演象所,背对月门,张差故地重游,半月不见,眼前已是莲叶田田,轻风拂来,一湖清新。刘老公骂道:“王德祥这厮,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张差道:“他叫王德祥?”刘老公只道:“旁的,你还知道甚?”张差道:“我就是颗棋子,又能叫我知道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