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腊月二十三,是灶神爷上天述职的日子,也是小年。皇城外的百姓正忙着备柿饼,发面饼,忙着向灶王爷敬献公鸡,公鸡是为灶王爷备的马,以便灶王爷上天述职。然后对着公鸡与灶王爷焚香行礼,全家都要到齐,以便叫灶神爷验人发粮,少一人都要讲明去向
昏暗中的禁紫城,启祥宫后殿西暖阁,大学生沈一贯撩起袍子跨过门槛,匆匆进来,他瞥了一眼连忙跪下。只见万历席地而坐,皇太后立在一旁,太子及诸王跪了一地。沈一贯叩头问安,万历道:“朕病日笃,要去枕那莲花枕头了。”沈一贯闻言叫了一声皇上!万历道:“先生上前。”沈一贯起身向前挪了几步。万历道:“享国已久,何憾?佳儿佳妇付与先生,唯辅之为贤君。”沈一贯闻言酸了鼻腔,又叫了一声皇上!又听万历道:“矿税事,朕因殿工未竣,权宜采取,可与江南织造、江西陶器俱止,所遣内监皆令还京。”沈一贯惊讶地望着万历的病容。只听万历又道:“命法司释放久系罪囚,建言得罪诸臣咸复其官,给事中、御史即如所请补用。朕见先生只为此。”言罢,在内侍的搀持下躺了下去。沈一贯复叫了一声皇上,已是老泪纵横,太后、太子、诸王痛哭失声。
第二天,内阁。一个太监进了中堂,对沈***:“沈先生,皇上大好了!喝,昨个把我吓得,叫我去传太医,两腿都绊蒜。”沈一贯闻言诧异。那太监上前道:“昨个的圣谕,有个别字儿,皇上想起来了,吩咐我与沈先生说一声儿。”沈一贯闻言,由袖中取出一纸,看了看道:“哪有什么别字。”太监伸指道:“就是这个字。”说着,猛地抓住了信纸,沈一贯喝一声:“做什么!”已是紧抓不放。那太监喝道,撒手!见抽不动那纸圣谕,又低语道:“罢矿税的事,您只当皇上说着玩儿。”沈一贯叫道:“君无戏言,怎好如此爹头娘脚!”那太监喝道:“皇上吩咐你缴旨!”沈一贯颤抖着胡须道:“我搭侬讲,要我缴旨,先会齐六部九卿,将该桩事体讲清爽!你听弗明白?”
那太监又道:“我可是憨着脸求您老人家了,沈相公,皇上说啦,撤江南织造,江西陶器的事儿,唯沈相公裁,只有这撤矿监,还需好生议议。”沈一贯攥住圣谕道:“做事体得一钉一眼,圣谕即出,要撤,需皇上另旨,口喻可不成!”那太监叫道:“不给?索性抓破脸儿。”说着,伸出双手,掰起了沈一贯的手指。二人撕扯着,那太监叫道:“嗨!个倔巴棍子,你跟皇上使绊子?为重修三大殿,皇上让钱短住了,你不知道?一死儿攥住,我看是你有劲,还是我有劲儿,撒手!”他忽地抬头,撞在沈一贯额头上,沈一贯已是七旬老人,立时眼冒金星,额上起了一缕殷红。
启祥宫。昨天还要死要活的万历,不但能行走,还一步拖着一个太监向南墙挪去。那太监满头灰白,比沈一贯小三岁,已是年近七旬,死死抱住万历的大腿,仰脸道:“奴才至死不回脖儿!皇爷!矿税致伤天和,有违圣德,于世道人心大有干系!皇爷昨个说得多好,古来君臣交相诫勉,何忧天下不治?”万历叫道:“撒手!你是跟朕摽上劲啦。”老太监叫道:“皇上!三大殿不修也罢,光是木料就要九百万两,可不能拿钱填海眼!”又用陕西话叫道:“修大殿那是尝鲜哩,过两天就寡啦。”
万历终于一步步挪到墙边,唰地抽出宝剑。老太监依然紧抱万历的大腿道:“皇上砍了老奴吧,眼皮一抹搭,伺候不成皇上了。活到这把年纪,迎风泪出来,尿尿滴湿鞋,死了也够本啦。”又叫道:“朝政大非,苍生糜烂已极,请皇上尽罢矿监,以慰中外臣民之望。皇上不能光知道耍,这些年,连紧要本章也不看了!”
这个光知道耍,应是省略了宾语,宾语是球,万历闻言更是火上浇油,他举起宝剑叫道:“想一去不回脖儿,朕便成全你!”忽听门外有人叫道:“老田,你是长行市了,还不快撒手!圣体肥重,再将皇上摔个好歹!”
万历闻言看向门外,只见一个太监躬身在门槛处,由怀中摸出一纸示向万历,正是昨日万历自觉要死下的那道手谕,命尽撤天下矿监。抱住万历大腿的田义见之,松开万历,颓然坐地。万历狠狠踹了田义一脚,将宝剑插回墙上,他回身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田义,已是白发不胜搔,心中略略不忍,他道:“都这把年纪了,老狗,你是想进安乐堂,还是舍饭寺?”万历又道:“矿税之事,朕心仁爱,自有停止之日。”这位田义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算是太监中的头号人物,地位与内阁首辅同,号称内相。
正是年底,数日后,沈一贯哈着热气出了端门。只见前头一个飞鱼服正在一瘸一拐,他呼了一声“田公,司礼监还没放工封印?”疾步上前笑道:“你是迎风泪出来,尿尿滴湿鞋,我是老来血气衰,咳嗽屁出来。”田义沉着脸道:“非辅臣之器,怠理你。”沈一贯不由皱眉,学那陕西话道:“咋哩,俄又咋哩嘛。”田义道:“随人碌碌,乃人情所必致。”沈一贯闻言指着额头的伤道:“学生何尝未争!”田义不屑道:“你那点伤,咋也不咋,俄险儿乎叫皇上诛了。要是换做俄,敢顶俄的额头,俄必放出老力就打。只要缠住,矿税未尝不可撤,怕个甚!”说着,竟往地上呸了一口道:“只怕矿监之事,往后再谁也插不上嘴!众人相助着把大明抬埋哩。”说罢加快脚步,将沈一贯抛下。
寒风中的沈一贯呆呆地看着田义的背影,自语道:“人心是局局死哦。”
乾清宫,万历长叹一声,终结了对十三年前的追忆。他垂头看向御案,自语一声七十三,八十四,将疏子执起重看了一遍,疏子上的内容是,浙党先驱,前大学士沈一贯于浙江鄞县去世,享年八十四。而田义也已在十年前走了,田义比沈一贯小三岁,享年七十一。五年后,万历又一次要死,这次是真要死,死前遗诏:矿税烦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边衅渐开。夙夜思之,不胜追悔。方图改辙,与天下更新,而患疾弥留,殆不可起。盖衍补过,允赖后人。皇太子常洛,可嗣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