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差靠在树下抱着瓦罐道：“他可有个大娘？”来福道：“有。他爷是老二，他还有大爷大娘，在一个院里分门另过。”张差道：“他喝罢月，可曾在当院爬，抱住大娘的床腿，说我大娘，我喝月了？”来福闻言变色道：“这！我通不晓得，你咋知道？”只听张差道：“他与大娘可有仇？”来福怪道：“有仇？有甚仇？些微瞧不上是有的，他大娘家在集上卖扁食，过得比他家强，他大娘卖着扁食都不放心，怕鸡繁蛋了叫瞎子摸去，肯说瞎子偷鸡蛋，瞎子就是他娘，眼神不好。”张差道：“要么他大娘是个老晕蛋？”来福闻言咂嘴道：“你咋噘老的？如今他大娘便是你大娘。”
二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来福道：“反正他大爷大娘也不恨精。”就是也不很精，凤阳话的特点就是发音短促，恨比狠短促，素比叔短促，曹比草短促，简化了音节。
第二天午时，南风阵阵，将乌云拂向北，南方的天际只余白云掩蔽高天，云团间隙处，白云印衬下，天蓝醉人，而那北方的天际却是一片铅灰。一地水洼与烂泥，数十骑引马向北，马腹上尽是星星点的泥斑，马上之人多是些身着绛红衫子的官兵，前头则是三个蓝袍官员。三人之中，中间一骑身着五品补服，乃是大理寺丞王士昌，左边一骑身着六品补服，乃是刑部主事傅梅，右边一骑身着七品补服，乃是兵科给事中杨涟。诸人中以杨涟官位最高，官街却最低，这是以小制大制度造成的。然而王士昌与傅梅却是科场前辈，杨涟还需礼让二人。
杨涟骑马，傅梅与王士昌均已年过五十，骑的是驴骡，就驴下的骡子，个头偏小。杨涟道：“出门数载，豚犬具幸长成，蔽乡风俗迩来大坏，同姓疏属与异姓之亲假借名声，游词伪札，为所不屑，远不能知，豚犬弱不能禁，地方不能痛切绳之。”所谓豚犬就是儿子，士大夫是多么谦逊，将儿子称之为小狗，小犬。豚就是猪，还将儿子谦称为猪。
傅梅道：“朝政日非，困于无官，为增补阁员事，方阁老连上七十疏，皆泥牛入海。湖广，河南，江西，福建四省巡抚一时俱缺，政体之亏莫此为甚。文孺，你可知主上为何用方阁老？”杨涟回道：“学生请教。”傅梅道：“方阁老家居京师，走不脱，便是辞官，也只得待在京师，他是辞不动啦。”杨涟道：“方阁老不是湖州人么？”傅梅道：“那是祖籍。文孺，方阁老秉政数载，不植党，不怙权，稳重得大体，临下宽和，臣僚获得罪者多尽力解救。却久为言官所困，文孺，此番方阁老票拟我三人来，你这言官休要生事。”
杨涟望着道旁的光杆道：“蝗群去往山东，山东已是半年不雨，加之蝗祸，万一饥民啸呼，教民响应——此乃救焚拯溺之时，要我不生事，请发通州米十万石，饥民可旦夕得济，还请发内帑。”傅梅摇头笑道：“内帑？主上已发过一回内帑了，宝钞五十贯。”杨涟疑道，甚？傅梅道：“宝钞五十贯，发与张差，以致张差中途缺了盘缠，先是走到江寨，刘老公入告，主上降下御前红本，后是走到天寿山，吴总镇飞檄，方阁老批下票拟，方才命我三人前来。文孺，方阁老是怕此人不去，朋党之局不解，需将他速速打发。他已是词连中宫！”中宫便是皇后，皇后是东林党力保的。
只听王士昌道：“杨兵科，此番浙党架着你来，存心不善，你休要再来一出连疏力争，沽名激扰。”杨涟急道：“学生怎是沽名，梃击案未结，主犯却放出京师，若是充军，应发往边卫，如何只是顶首腹里军卫？”王士昌只道：“你悄悄些吧。”
这时只听一声大人！一骑打马上前，只见此人身着三品武职补服，年过四十，面目虚胖，长得似不倒翁。那人上前刚要说话，只听王士昌道：“高大人，此番你可别要松流撇水。”那人抱拳道：“以身塞责，不敢有辞。就是，标下从没打过仗。”王士昌道：“不从剿贼中磨练，又从何处去学？”这位面目虚胖之人乃是中都留守司，长淮卫指挥使高尚忠。
中都留守司下辖八卫，长淮卫是其中之一。卫上面一般是都司，就是都指挥使司，一个省设一个都司，都司相当于省军区。而中都凤阳的八个卫所上面设的是中都留守司，而非都司。中都留守司上面则是中军都督府，北京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相当于五大军区，统管天下卫所。凤阳的卫所归中军都督府统辖，若是河南的卫所则归后军都督府统辖。中都八卫里，只有皇陵卫不必京操，也就是不必上班，因为皇陵卫的人都是太祖的老亲世邻，是陵户，而其它七个卫都是苏州移民的后裔，这七个卫里，长淮卫也不必京操，却有比京操更要命的差使，走漕，就是押送漕粮。除去皇陵卫和长淮卫，中都留守司其余六个卫，就是凤阳卫，凤阳中卫，凤阳右卫，而没有凤阳左卫。再加上留守中卫，留守左卫，以及怀远卫。
高尚忠道：“杨兵科，标下一向走漕，走漕募兵给安家银五两，这班军盘缠自备，一路有穷有富——”
杨涟回道：“此番是出征，而非上班，岂可叫兵士自备行粮？户部已移文沿途支应粮草，高大人，可不敢叫兵缺伍，粮饷乏，不然，这位许千总便是前车。”高尚忠闻言，抱拳叫了一声晓得！他虽是三品武职，却在杨涟这个七品兵科给事中面前执礼甚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