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停着几辆马车,从车上卸下几座土缸,乃是柳条织就,糊以泥巴,内存小米,这是补发的行粮。喧嚷声中,还有几个军汉从车上抬下一堆堆甲胄,有人捧着帐册统计道:“战裙五十具,遮臂二百件”,这是调拨的装备。院中,灶间的锅里煮着手巾,这是为各位讲究的大人们所煮,墙角那几只瓦罐,里头装着高尚忠提炼出的蚂蚱油,而瓦罐的主人,高指挥使却被捆缚在院中的椿树上,被烈日灸烤着,一旁站着挎刀的军士。
堂屋传出人声:“前日,大同镇飞疏奏闻,边烽毒攻阳和,备极云梯,地道,火炮之法,打去城垛,有岌岌难支之势。数路并举,大同镇已把不定口子啦。”一个声音惊道:“怎么,隆庆议和五十年了,这土默特部——”先前那个声音道:“是插部伙着草原上的白莲教!妖莲这把子匪徒,臣虏臣寇。那插部,更是屡屡兴兵乞封,攻城求赏。”这位大人口中的插部,满清叫察哈尔,一直到了民国时期还有个察哈尔省。只见屋中,两位身着三品武职补服的大人并坐上首,四周站满了中都八卫的千户与镇抚。并坐上首的二人中,左首的那位大人额头上有个肉瘤,而右首坐着的那位大人却是来接替高尚忠的王大人,这二位大人和周遭站着的这些凤阳低级军官相比,显得白净得多,明显是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多,出门的时候少。这时,肉瘤道:“出了内长城便算你入了大同。”白净的王大人使手绢搓着汗疑道:“内长城?”肉瘤闻言皱眉道:“莫非你没出过边操?连内长城都不晓得?”
肉瘤所说的边操是河南卫所的任务,边操就是去山西北部与峡西北部守守长城。而山东与南直隶卫所的任务则是京操,就是到北京做苦力,二者却是不同。王大人八成是没上过边操,不知内长城为何物,不由尴尬,他转移话题道:“大人,再调一队步火来。”肉瘤道:“哪里还有兵,三千营,神机营都开拔啦。为调这些兵,御前已发银三万,银牌两千面,锻绢布一千匹,解赴军前,钦定赏格!勉励诸军,以勤王灭虏为事!”闻听勤王一语,王大人不自在地吭了一声,皇上有难才叫勤王,北京城被围才叫勤王,肉瘤的学问稀松得很。只听肉瘤又道:“我也不坐着啦,一半天总镇大人还待我回话。老王,你也挑个中军”说着起身。王大人起身叹道:“唉!遍阅陈州卫,求一晓畅兵法,堪为中军把总者,未见一人。”陈州卫,看来这位王大人是河南东部人,离中都凤阳也不甚远。内瘤出门,王大人起身相送,二位大人到了院中,踱到高尚忠跟前,肉瘤道:“贪冒军粮,也要看贪冒是旗军的军粮,还是战兵的军粮。在天寿山修陵的许千户,平日贪冒的是旗军的军粮,你却不同啦。”
被捆在树上的高尚忠叹道:“地上下雨地下滑,自已跌倒自已爬。”肉瘤却摇头道:“没头的人是爬不起来啦。”高尚忠闻言惊道:“怎么?诸人伙着私分,不成只处治标下一人!”王大人闻言冲屋内喝道:“你们落了几个钱儿!”却不闻回话,王大人怒道:“你们通同作弊,落了几个钱儿!”
屋内才有人回道:“大人,咱们何曾伙着私分,银子都在他一人腰里,还要攀诬众人!”高尚忠闻言叫道:“大人,他们不凭良心!银子虽是在我屋里搜到,那是还未来得及与众人私分!大人!”高尚忠又嚷叫了几句,忽听肉瘤喝了一声斩!立时蹿上来几个兵士替高尚忠松绑。高尚忠叫道:“大人,未经三法司会审,也未请旨,如何杀我!”王大人冷笑道:“战时行的是军法,何用请旨!”说着挥了挥手,高尚忠便叫唤着被拖了出去。他临死也不明白,袁永基之所鼓动兵变暗算他,是因为浙党认为他来统兵,意在张差,他被误认为是东林。自然,党争也不是想动谁能就动谁,你有把柄在人家手上才行。
在高尚忠的嚎叫声中,二位大人踱出院外,肉瘤道:“王大人,你需从雁门关出内长城,可别要溜边儿。溜边儿不保准有官道,你解着大炮怎么走?”王大人疑道,雁门关?他倒是听说过,在评书里。
“都散了,散了,封疆事重,明日开拨!再有逃军,立时拿解正法!如今是战时,再不是什么发极边卫充军。”送走了肉瘤,王大人冲院中的军官嚷道。于是众人纷纷散去,先头一人将将出了院门,猛地止步,忽地转头闭眼,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随即便知原委。然而院门还得出,不多时,众人低头行过高尚忠的遗体,只见有人作揖道:“高大人,你可是自已一脚蹬空,怪不得旁人。”
屋中,王大人思索着,扶着桌案坐下,自语着雁门关。心道,杨六郎威震雁门关。好象杨六郎破了契丹人的什么大阵,为破阵还借来了八宝什么刀,不对,借八宝什么刀那出,好象是薛家将,还一刀削三首,人头,马头,锤头。又不对,好象是呼家将借的八宝什么刀,杨六郎借的好象是九凤什么枪。反正最后契丹人摆下了人头宴,叫板杨六郎去不去,结果杨六郎去了就没回来,这事就在雁门关。念及杨六郎没回来,王大人忽地一惊,呸了一声,心道,晦气!“地图,快拿地图!”他叫道。有人回道:“大人,咱哪有地图。”王大人叫道:“派快马到兵部,要地图!”
一众大人议论着向几个村落散去,高尚忠将将被处斩可惊着他们了,这高尚忠可不是旁人,是长淮卫指挥使,三品武职,是他们的凤阳老乡,先前他们纵然不认识高大人,也听说过,而处斩人,身首异处,许多人还是头回见。陈伸一语不发落在众人身后,高尚忠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就是跟高大人一块空降来的,高大人如此结局,他受的震动尤大。诸位大人已然行得远了,陈伸俯身拾起一截烂木棍,略看了看,是一截长着蘑菇的板凳腿,他挥了挥便将木棍远远扔出。
“伙弄着跑了这几年,早就知道他和我不贴,下瞧我。”看着那截烂木棍落入林间,陈伸心中浮现出有一日在船舱,他偷听高尚忠议论自已时的情形。那是在洪泽湖吧,那小调是怎么唱的?“稻未收,洪泽水长,日夜流,车逻闸开,地不收,昭文坝开,淹杀我。”这段的小调说的是,夏季,正是稻田用水之时,但洪泽湖不放水灌溉,只负责给运河注水,以保漕运。而在发洪水时,由于洪泽湖事先不清除库容,不但不蓄洪,反而开闸放水,将淮安,扬州十几个县变成泽国。到了洪水季,洪泽湖不蓄洪也就罢了,反要放水增加洪水。万历时代的水利大师潘季驯就讲过:祖陵如腹心,运道为咽喉,生灵赤子皆肌肤。洪泽湖旁的祖陵第一,漕运其次,至于民生,最末。
陈伸伫立在一棵大树下不语。行在前头的袁永基跨下小马小鞍,远远地回望一眼,道一声走!便引着朱荣祖往陈伸住的庄子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