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炮楼般矗立着一座火路墩,墩上的几个兵呆看战场,往日他们看的是远处一匹蒙眼驴子绕着圈儿抽水。正是日中时分,鏖战过的大军已远去,只剩下一地凌乱,弓矢,箭囊,干粮袋,火铳,拒马枪,以及死人死马。
凌乱中,几匹战马俯首垂地,具具尸身闻过,寻找着主人。一片炎热与静谧,烈日下尸体横陈,朱荣祖怀抱一人,一手执着水葫芦,在他脸上浇灌着,此人背上的弩机硬硬地抵在他胸前。“张爷,张爷!”他呼唤着。一丝清凉将神智唤回,张差睁开双目,一张方脸印入眼帘,瞬间的迷茫后张差一悸,忆起这张方脸曾将自已推入南海子。他猛地坐起,离开了朱荣祖的怀抱。朱荣祖问道:“爷大好了?”张差坐在地上扫视战场,脑中回放着被战马撞飞的那一瞬。过了一会,他缓缓看向朱荣祖,问道:“你怎知我姓张?”朱荣祖黯然道:“袁大人战殁啦,家中还不知晓。”张差闻言一怔,脑中浮现一个侏儒的身影,他道:“是姓袁的告诉你,我姓张?”
朱荣祖点了点头道:“大人叫俺来寻你,说你有本事,叫俺跟着你。”张差闻言道:“我有什么本事?”朱荣祖道:“张爷做下那般大事,还全全还还哩,这便是本事。”
张差斥道:“胡说!”朱荣祖道:“我不说与旁人。袁大人说你有本事,你便有本事,袁大人看阳宅,看阴宅,看星相,看面相,都是抓响的。”张差疑道,抓啥?朱荣祖道:“袁大人看相是出名的。”张差哼了一声道:“希罕你这浙党的小蚁尾跟着我。”朱荣祖道:“张爷不要俺?”张差道:“要跟我,改日请个媒妈妈说与我。”说着便欲起身,却呻吟了一声,暗道一声走不了了。他看向朱荣祖道:“你是如何寻到我的?”朱荣祖回道:“大人说你必会去大同,将你充军大同是钦命。”张差想了想道:“我便是去大同,你知我走哪条道?”朱荣祖道:“我寻思,张爷若去大同,却过不了内长城,我便顺着内长城寻张爷多日了。将才我在山上观战,心道张爷既是做大事的人,也兴不会错过干仗,便到死人堆里找寻。天可怜见,叫小的寻着了。”张差斥道:“胡说,我干什么大事!”
隐隐蹄声中,朱荣祖搀起张差道:“快走!一时鞑子再回来割纪!”
山脚一片灿烂,有深红,也有浅红,却是一片蔷薇丛,蔷薇多刺,倒是个藏身之处。朱荣祖搀着张差朝那一片红走去,他急道:“快进山,迟几步就干系性命!”
第二天,太阳炽烈在大地上,满山只见青草,不见树木,一地起伏的绿茵仿若地毯,长城蜿蜒其中,它蜿蜒下一片盆地,向左右分开,在盆地里画了一个圈,圈中便是雁门关。由山坡俯瞰,关内有如棋盘,房舍规整,行是行,线是线,一色的青砖建筑。街上,石板路泛着光泽,龟裂着细细的裂纹。“快,快,搭棚,垒灶,磨面,拔菜,娘的,听到不曾,坐了一片子光歇!大军出战,守在家里一些力也怕出,这都惯得肉贵了。”一个军官叫道。一街狼狈的马军,许多人带伤,一些百姓正蹲在房檐下看热闹。井台旁,妇人淘洗着根子红红的菠菜,道:“婆婆作业,说她是六升黄米买的,要将她卖到门子里。”另一个妇人道:“唉,做啥没有做女人难。”几个宁远马军大败后全无心理创伤,一边宰杀山羊一边与洗菜的妇女搭讪:“甜水井,没觉着甜”,“非得搁蜜才叫甜?”接着,由这个甜子生发,语言渐渐下路。
街上遍地马粪。兵备道衙门前,田时震立在台阶上,有人禀道:“镇西卫,宁山卫的三百个步卒一个也不曾回来。”田时震烦乱地挥了挥手,叹道:“唉!总是我奉职无状,让这些儿郎去送死。本欲大惩北虏,只怪有人阵前脱逃,狂奴方得以大逞!”台阶下一个宁远马军轻声道:“又在放我家大人的鬼火。与鞑子血战两场,一千马军自宁远来,如今还剩四百,他坐在城里——”又一个宁远马军轻声道:“鞑子是易与的?吴老儿非逼着出战,酱碟里扎猛子,不知深浅。”忽听田时震高声道:“只怕西市受刑是你家大人的铁板数!”
大门内一腐一拐走出一人,正是逃回雁门关的吴襄。只听吴襄道:“标下血战两场,却不知台台大疏怎生落笔,是仰圣衷之忧勤,或贻宵旰之忧于至尊?”田时震闻言哼了一声,吴襄抱拳道:“还请大人灶王爷上天,好话传上天,孬话丢一边。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昨日咱们痛杀鞑子,是哩不是?”台阶下几个满嘴黄牙的兵卒立时附和道:“是哩,是哩。”吴襄又无礼道:“宁伸扶人手,莫张陷人口。”田时震闻言怒视吴襄道:“与我这般说话,你区区一个都司,官体何在!”
吴襄闻言,将拱着的手放下,叹道:“这把骨头,是看不成老牛耕地夕阳天啦。”
田时震道:“广武营一战,学生就欲弹劾将军。前日,吴兵部调将军去代州,临行,学生说,但愿将军此去,捷书立致,学生必焚去奏稿,改制碑文一道,勒石显扬将军功绩。我又反复叮咛,需疾雷破山,快鹰捕兔,乃能有济!此战你快倒是快,却是与兔子比快。”吴襄闻言,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走到一将前,将扳指摘下递上。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吴襄道:“犀角的,不想便宜了班头,帮我收领。”那将叫道,大人!吴襄叹道:“用不着啦,射不成箭啦。”
的的蹄声出了雁门关,没入起伏的山势,向西北驰去。西北十里是广武营,而东南四十里是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