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寨四周植满荆棘,门额上四个大字:许家庄堡。张差早已置身于大同府,而过了此堡便是大同县。已是堡门大开,兵卒并作三列奔入瓮城。张差在马上疾疾穿过幽深的门洞,感叹着堡墙的厚实。出了门洞迎面又是城墙,张差随众人一拐,出了另一道门才算进入堡内。瓮城两门不呈一线,若是两门一线,则一炮洞穿。可笑后世的电视上,竟把瓮城两门错开说成防洪需要。
一个身着五品武职补服的汉子,在亲兵簇拥下,冲飞奔入城的士卒抱拳道:“多承高义,多承高义,实不相瞒,上次鞑子围城还是嘉靖年间,堡内的旗军都是初干干,诸位是榆林精兵,哪哒不行多提念提念。”一将下马抱拳道:“在下榆林卫左所副千户尤世禄,这位是百户尤世威,这位是试百户尤翟文。”张差立马一旁,心道,尤世禄的官位尚在尤世威之上。朱荣祖数着三百多个步卒进城,不由惊讶,尤世禄一个副千户,竟统领这么多旗军!
一个千户所一千户人家,一家出一丁,这叫正军,正军中的两成精壮者为旗军,这是腹里卫所,也就是内地卫所,若是边防卫所,则三成正军为旗军,也不过三百人,军户逃亡日甚,天下还有几个千户所能凑齐三百个旗军?恐怕也只有榆林卫。关键尤世禄还只是个副千户,竟能带三百个旗军出来。榆林果然民风强悍,平时以到草原盗马为生,战时更指着缴获与割纪发财,让人联想起秦国的尚武民风。
几百个步卒进入堡中,沿着马道奔上城墙,马道上,老弱排成队列正往城头传递砖石。
随着一声“紧跑慢跑可算进来啦!”堡门缓缓关闭。城头,许家庄堡的城操千总介绍道:“底阔一丈六,收顶一丈三,高至垛口两丈五。周长三里,六层条石。”尤世禄拄着倭刀看向远处的狼烟道:“边烽几时可至大同?”那是八里铺九里铺的烽火,顾名思义,八里铺九里铺,离大同城八里九里,许家庄堡距大同甚近。那城操千总道:“大同已是瞅着啦,没用,谁肯出兵来救!尤大人,堡子如此坚固,又得大人数百精兵来援,堡仓的子粒够吃一年——”
尤世禄淡淡道:“堡仓的子粒够吃一年,堡墙够大炮轰一天么?”说罢由刀柄展臂指向远处,那千总不由变色。只见远远的坡上,人们正拉着绳子将炮车缓缓放到坡下,一门又一门,全是缴获自明军的大炮。蒙古人的攻城大阵也在集结,大阵两侧的骑兵双手持弓,将缰绳系在腰间控马。看着远处的大炮,尤世禄自语道:“我之强技与虏共矣!”他放眼城头,只见几门前膛炮,几辆独轮车上的一窝蜂火箭,不见虎蹲炮,不见鲁密铳,不见弗郎机,这里承平日久,疏于防备。
“款款儿放!”随着叫嚷,一队兵抬着竹筐上了城头,筐里是些铅球大的炮弹。几个榆林兵立在城头,看向海一似的敌军道:“势儿不对,可跳了红火炕!”另一个道:“也只得红黑死挨。”先前那个道:“只怕挨不起。”
的的蹄声来到城下,蒙古兵扬手一箭,若是用高速摄影机拍摄,再慢慢回放,会发现箭杆一伸一弯地飞向目标,原来箭杆在飞行时不是笔直的。嘭地一声,一箭钉在了立柱上,兵士拔下,奉与尤世禄,尤世禄剥下箭杆上的纸卷,展纸看道:“我国称兵,非不知足而翼大位,只因边臣欺侮,致启兵衅。辽河和议,我遂执越境之人戮之塞下,我之诚心可谓至矣。今围许家庄堡,只为营兵张差一名,原为闻香教徒,出卖教主王森,自取罪戾。我应白莲教所乞,只执张差一人,不滥及无辜——”尤世禄看罢纸卷,随手递给尤翟文,向下叫道:“哪个张差?阿里人?”
城下叫道:“俄跟了他一前晌,已入你军中,满共三个人。你就是那个爱抿两口的大人?”尤世禄闻言,唵了一声,摸了摸腰间酒壶。下面又叫道:“俄还瞧见,他跟你摆了一路古今。快将人交出,有人跟他红脖子涨脸,已是求到昆都伦汗。”
尤世禄由垛口回身放眼搜寻。尤世威上前看向一人,轻声道:“他做下哩,不嘛躲住不来?”尤世禄看向那个叫周鼎的旗军,只见对方正欲上前,却被身后一人拉住。
终于,张差摆脱了朱荣祖,跑到近前拱手叫了一声大人!尤世禄道:“你叫张差?鞑子寻你做甚?”张差回道:“有个闻香教做乱大人可晓得?”尤世禄道,知道。张差道:“我原入过闻香教。前几日,闻香教派人到草原,半道遇着我,我冒认教主的姨表兄弟,套了他们的话,跟我红脖子涨脸的就是他们。”尤世禄道:“你都套了他们甚话?”张差道:“闻香教派人往草原练习弓马,也有几百人。”
尤世威在一旁道:“草原大哩,要将人闹到那哒?”张差道:“听说他们要往毛明安台吉那走一遭。”尤世威道:“听说?无凭无据,这都是你的猜谋,还需刺探真确了。”
尤世禄想了一会道:“怪道要拿你。俄就说,你是熬过清灯哩。”张差疑道,啥?尤世禄道:“读过书的,你当真是旗军?”正说到这,正展纸观瞧的尤翟文脸色有异,他叫了一声三哥!尤世禄回身道,咋哩?尤翟文耳语了几句,又叫道:“钦犯张差!你挨刀子的,咋跑这哒来?”
张差微微一惊,抱拳道:“是皇上开恩,将我发往大同守哨。”尤翟文叫道:“大呀,你真是张差?”张差笑道:“俄的神呐,俄真是张差。”尤翟文道:“你真是梃击案的那个张差?”张差道:“俄真是梃击案的那个张差。”尤翟文道:“你真是在西市没剐成的那个张差?”张差道:“俄就是上了一回西市的张差。”尤翟文道:“你真是张差?”张差只有咂嘴,尤世禄笑道:“话说三遍稳,桶箍三道紧。张差,皇上因何松饶你?”张差道:“话来说长,眼时不是说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