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气亦物也,人之不觉,如鱼不觉水。”赵玖脱口而出。“是此事吗?”
“正是此事。”胡安国正色相对。“官家,此言荒谬至极!”
“你怎么知道此言荒谬的?”赵玖毫不客气。
“孔子云,血气方刚;孟子亦有言,吾善养浩然之气;便是道家亦有精气神之说……可见气之一道,与性命、道德相关,焉能只是水一般的实物?”胡安国当然也是脱口而出。
“可为何不是你们曲解了先圣的意思呢?”赵玖依旧是半点都不停顿。“朕记得胡卿初次见朕,便对朕说,朕如何如何,便能出什么气来,使天下如何如何,而一个儒者如何如何,便也能出个什么气来,使自己如何如何……可朕到现在都未见到什么气!你若说有,为何不能实而践之,学朕这般开塘种地,亮出来给天下人瞧瞧?”
“官家,这种气本是玄而又玄之物,无形而存。”胡安国认真作答。“不是臣不愿意为官家展示,而是臣学术浅显,只能感觉和醒悟到它的存在,却不知道该如何使之现形!其实,官家所养天子之气已经起了作用,尧山之战便是明证!”
赵玖点了点头,一时醒悟:“朕懂了,你这个气从定义上来说,便是不可见的,对不对?”
“对。”
“那为何不能许吕相公的如鱼在水中,不能觉呢?”赵玖摊手相对。
“官家。”胡安国严肃相对。“吕相公与臣等在邸报上的针锋相对,看似是他在做辩护,其实是他在做攻击,臣不以为官家看不出来……”
赵玖当即失笑颔首:“是了,谁主动谁负责,谁提出谁证明……原学后发却先攻,自然该他们证明……吕本中。”
随着赵官家一声轻唤,胡安国等人诧异回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等人身后早就多了一人,却正是吕好问吕公相那数十年不得出仕的老儿子,江西诗派中据有一席之地的吕本中,也是各自凛然。
且说,吕本中此人的风评其实不是太好,主要是因为他少年时因为旧党身份连累,以堂堂吕氏嫡长的出身却不得入仕,所以生活作风浮浪,而且身为吕氏家学天然的继承人,道学上的成就远不如其父,反而整日作诗填词。
而在这年头鄙视链如此清晰的环境下,作诗写词这种东西,跟道学相比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所以,即便是吕本中昔日戏谑一语,提出了江西诗派这个概念,无意间成立了中国诗词历史上第一个正式的诗词宗派,占据了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一席,却始终被人鄙视。
但是,此时此刻,此人当面,谁再轻视他就是个傻子了。
“臣在。”
吕本中拱手出列,只能说其人虽然没有出仕,但作为吕氏嫡长,身上自然早有恩荫闲职,跟胡安国身上挂着馆职不做事一般无二。
“你听到胡先生言语了吗?”赵玖笑问不停。
“臣听到了。”不知为何,胡安国等人回头去看之下,这位明显有备而来的人物居然有些声音发颤,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胡先生他们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原学讲究一个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实践检验一切……”赵玖微微挑眉笑道,张嘴便是几个高大上。“而如今,咱们不说的别的,只说你父亲提了这个气如水一般的意思,引来胡先生等人诸多不满,吕公相劳苦功高,最近又整日在做学问,朕不好打扰,只能且问你两句,这个东西你们父子能实践证明吗?”
“能。”吕本中咬牙做答,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怎么证明?”赵玖愈发失笑。“咱们得说好,你得设计个让人心服口服的实验才行,就好像朕这个十几亩地让宫中几百口子每日二两肉,才能大约比证全大宋都有可能每日每天二两肉一般。”
“官家、青山先生。”吕本中拱手相对。“臣有个法子,非但能证明气如水,还能证明青山先生的气论是错的!”
“说来。”随着胡安国眉毛一皱,赵玖也凛然出声。
“官家、青山先生。”吕本中长呼了一口气,再度拱手,却最终对准了胡安国。“家父在原学中阐述,气本物、如水,而众所周知,鱼在水中不能觉,但我等在水外却知道水这种东西终究是有重量的,愈深愈重愈有压力……故此,若以原学阐述,气这个东西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实际上也应该是有重量与压力的,只是因为我们在其中不好测量罢了。”
“朕懂了。”赵玖忽然插嘴。“朕记得青山先生有言,气充盈宇宙,无穷无尽,而若气跟水一般有重量,有压力,那么岂不是要将人给压爆了?所以,若能实践证明气如水一般有压力重量,自然便是原学说的对,而胡先生的是错的……是这意思吗?”
“是!”吕本中赶紧低头。
“那你能证明吗?”
“能……能!”不知为何,吕本中似乎有些怂。
“胡先生,你以为呢?”赵玖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复又笑颜相对胡安国。
胡安国仔细想了一下,然后有一说一:“官家,臣与吕相公争执本义在于性命道德与外物的关系,并不是什么气的压力,而便是能证明气如水一般有压力,其实也并不能说吕相公的原学在这方面就是对的,什么把人压爆更是有些荒唐……但正如官家所言,臣与大部分道学同道都以为气充盈宇宙,而若气真有压力,继而说明气有重量,最起码能说明臣等在气这个事情上所思所想有一些是错的,那么这件事上,终究还是臣等稍微落于下风。”
赵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相对吕本中,言语中显得迫不及待:“吕卿听见了吗?”
吕本中也连连颔首不及,却不知为何面色有些发青。
“朕挖鱼塘、种桑、养殖……最少需要一年,多了三五年说不得才能见效,这是天时所限,不得不如此。”赵玖继续施加压力。“可你针对气压的实践又要几日能准备好,让天下人看清楚?一月两月朕能等,胡先生他们自然也有耐性,但若三年五年,莫说胡先生等人以为你们在故弄玄虚,便是朕都是不许的。”
胡安国等人难得精神大振……他们本以为官家对吕公相、对原学的偏袒是极大的,是抱有政治目的的,但不管如何,若能在这种事情上限制到这个地步,却也足够说明这位官家还是讲究一个公平公正的。
而果然,吕本中明显陷入疑难姿态,许久方才重重颔首:“家父在钻研学问,难为此事,请与臣一月为期,借调工匠、人手,为父代劳。”
“好。”赵玖点了点头,却又紧逼不舍。“要多大场地,宣德楼前可行?”
吕本中战战兢兢,周围胡安国等人看的清楚,此时春寒料峭,对方居然出了汗,俨然是被赵官家逼到墙角,‘气’虚了。
但不管如何,吕本中长呼了数口气后,还是重重颔首:“全依官家!”
赵玖连连颔首,满意至极,却又扭头相对胡安国等人:“卿等听到了,朕来做主,从明日起,邸报暂停刊登道学、原学之争,双方私下讨论皆可,却不得相互攻击,只是各自偃旗息鼓,静待一月之期,然后在宣德楼前让天下人见个分晓……正如胡卿所言,此事虽不敢说谁握真理,却足以稍决胜负……今日都散了吧,朕要继续挖鱼塘了。”
胡安国等人吃了定心丸,本欲拱手告辞,但想了下,却还是跟吕本中一起留下,帮赵官家担了几筐土,方才心满意足,从容离开。
然而,且不说一月之后,双方将要在宣德楼前一决胜负,来定下原学生死。只说接下来数日,春日渐渐转暖,各处事务堆积起来,而赵官家只是一如既往,或在宫内挖土,或去敷衍朝堂仪式,稍有空隙也只是与陈规往大相国寺、往城西岳台大营盘桓,端是不务正业。
当然了,有了绝对权威的官家不乱插手,未必不是一个好事,垂拱而治嘛,国之大事唯戎与祀嘛……但是随着元宵结束,春耕展开,朝堂上关于一件军国大事的争论却越来越激烈,最后终于到了需要这位官家做决断的地步。
事情很简单,岳飞在洞庭湖按兵不动多日,引发了地方上的激烈抗议!马伸、刘洪道等地方大员以下,包括数十名军州级官员,纷纷上奏弹劾岳飞养贼自重,耽误天时,误国误民。
其实,中枢各处对于岳飞的停滞本来就有意见,只是被赵玖压制住了而已。
但现在,随着年节过去,完颜兀术单骑入大名府,然后与粘罕携手北归的消息传来;随着洞庭湖周边春耕被耽误,春汛随时可能到来;随着岳飞数万大军在洞庭湖北侧驻扎,后勤消耗对地方上形成了巨大的压力,老百姓苦不堪言,很多人反而趁势抛荒,逃入洞庭湖做贼……种种事端,南北内外,却是终于给了所有人堂而皇之的反对理由。
最后,御史台、户部、兵部各处也连番弹劾起来,随荆襄地方上连成一片,要求中枢正式施压,让岳飞尽快结束战斗,不得耽误大局。而很快,身为荆襄地方派首领的都省副相刘汲也再度站了出来,表达了希望岳飞尽快结束战事的意愿。
这种情况下,原本就对岳飞军事行动停滞感到不满的都省首相赵鼎保持了某种说不清是好是坏的沉默,而一力支持岳飞的枢密使张浚则不得不独自承担压力,这名性格跳脱的年轻宰执无奈公开上书,表示愿意全家百余口性命来为岳飞做担保。
而也就是此时,赵鼎也忽然上书,建议让张浚南下督师,以枢密使之尊监督催促岳飞平叛。
赵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同意……原因很简单,他的压力也很大,他无条件相信岳飞,但问题在,地方上的后勤压力、中枢的忧虑也是赤裸裸的,且是合情合理的。
经历了那么多,对军事早就不是初哥的赵官家不用想都知道,洞庭湖北面,尤其是江陵一带的老百姓确实在为岳飞数万御营前军的后勤在付出一种类似于家破人亡的代价。这是这种时代用兵必不可少的代价,只能说因为领兵的是岳飞,军纪好一些,代价少许多而已,但本质上不会改变。就好像尧山大战预支了巴蜀的财赋,看似赌赢了,但实际上巴蜀老百姓却依旧要为之付出必然的牺牲一样。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官家,但凡讲点道理,都必须要为自己之前的决断做出政治姿态,付出相应的政治代价。
说白了,吕好问、万俟卨等人之前的劝谏都是有道理的,政治也好,学术也罢,身为一个天子,焉能做无本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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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