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射进旁边清澈的溪水中, 水底的鹅卵石折射出光芒,树林里偶尔响起两声啁啾的鸟叫。冬日树叶凋零,冷空气肃杀。
记忆里的蝉鸣声远去。
程湛兮指节微微动了一下, 从刹那的恍惚中回神。
程湛兮垂下眼帘, 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复了自己, 重新执起画笔,看向面前的郁清棠。
她笑道:“不用这么紧张,放松一点。”
郁清棠松开捏着衣摆的手, 根据程湛兮的指示或撑在青石板,或搭在腿上,最后还是确定搭在身前。
平心而论, 在冬天画人物写生,还是在室外临时起意,不符合程湛兮的习惯。画家一般都要找自己喜欢的模特, 和模特约定好种种要求,从模特身上激发出创作的灵感,但既然是郁清棠, 一切规矩都可以打破。
因为郁清棠要长久保持一个姿势, 程湛兮温柔提醒道:“累了的话可以跟我说。”
郁清棠沉默摇摇头。
程湛兮又是一阵恍惚, 她攥紧了油画笔,让自己从久远的记忆里抽离出来。
看着郁清棠想起其他人, 是对她和这份感情的不尊重。
但是为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默默的身影了, 偏偏对着她……
程湛兮闭了闭眼, 暂时摒除了心里的杂念, 投入到面前空白的画布上。
***
中午两人去林溪奶奶家吃饭, 路上程湛兮心不在焉, 一脚差点踩进泥坑里, 郁清棠及时拉了她一把。
“怎么了?”郁清棠关切道。
“没事。”程湛兮挤出个与往日无异的笑容。
她轻轻地呼了口气,专心看路。
过了一会儿,程湛兮忍不住偏头看了郁清棠一眼,看她的侧脸轮廓,似乎企图在她脸上寻找似曾相识的痕迹。
还是那句话,时间隔得太久远了。当年的记忆早已模糊,只剩下了一个影子,对程湛兮来说,更是成了一个执念。这时候她无比后悔当年没有找一部相机来,拍下两个人的合照,不至于多年后只能凭着模糊的感觉猜测。
直接问郁清棠“你是默默吗?”当然是不行的,她真的是还好,假如她不是……除非她嫌追郁清棠的路不够长。
程湛兮脑海里当即设想出了一幅场景。
程湛兮:你是默默吗?
郁清棠:默默是谁?
程湛兮:我小时候一个朋友,我找了她很多年。
郁清棠:只是朋友?
程湛兮:对。
郁清棠:你觉得我像她?
程湛兮但凡有任何一点求生欲,都不会主动跳进这个惊天大坑。
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郁清棠不是默默的可能性更大。但程湛兮这次没有轻易打消怀疑,郁清棠上次回家后突然180度大转变的态度至今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结合她昨天班会结束的那句似飘忽似叹息的“大概是缘分”,她收进卧室里的《暴风雪》,都充满了疑点。
两人回到村子里,郁清棠的长发被风吹乱,程湛兮指尖掠过她的额头,将长发轻柔别在女人耳后,手指停顿了片刻,在她耳朵后面的位置抚了抚。
她们俩近来举止亲密,郁清棠对她这样的动作习以为常。
程湛兮从腕上取下一条黑色发绳,走到郁清棠身后,替她将长发扎了起来。
郁清棠配合地低下头。
程湛兮看过她两边白皙耳廓,干干净净,皮肤细腻,没有植入人工耳蜗的痕迹,微不可见地蹙眉。
“好了。”程湛兮走回来,朝她一笑。
郁清棠挽住她的胳膊。
村子里不常见生人,林溪奶奶做了一桌子菜招待客人。桌是老式的八仙桌,四人分别坐在四方,小林溪个子矮,坐在桌上只露出一个脑袋,两只手捧着碗用勺子往嘴里扒饭。
程湛兮在给她夹菜。
林溪奶奶对程湛兮说了句方言。
程湛兮:“?”
她含笑望向郁清棠。
本地人郁清棠翻译道:“奶奶让你吃自己的,不用管她。”
程湛兮说:“没事的,我喜欢她。”
她照旧给小朋友夹好吃的,小林溪脸蛋红扑扑,看着她笑,又有点害羞。
吃过饭以后,两人在林溪家午休。
上回程湛兮一个人没有在这睡午觉,现在带着郁清棠,郁清棠睡在空房间里,程湛兮坐在床沿看着她睡,她在旁边守着。
郁清棠的手落在程湛兮掌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刮着她的掌心,像羽毛一样。
程湛兮笑起来:“你再挠我要被你挠睡着了。”
郁清棠自言自语了句:“睡着了更好。”
程湛兮听清个大概,柔声说:“我们两个都睡着不安全。”
郁清棠说:“我知道。”
程湛兮半试探半发自内心地问:“你想和我一起睡觉?”
冬天的阳光透过木质窗棂,暖洋洋地照着半边床榻,郁清棠沐浴着暖阳,面前的人和旧时的同伴重合在一起,她的手从程湛兮的掌心慢慢滑到了手腕,点了点头。
程湛兮侧躺下来,一只手搭在她腰间,绕过去落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地拍着。
郁清棠主动侧身,将脸埋进程湛兮怀里,程湛兮的手顺势落在她的后背。
如果现在是在家里软和的大床上,时间是晚上,程湛兮说不定会心猿意马一番,但这里是简陋的乡村,身下是坚硬的木板,程湛兮心里还藏着事,她的手只是顿了顿,便像哄小孩入睡似的,轻轻拍女人的背。
郁清棠很快睡着了,人却依偎得她更紧,手指勾着她身前的衣物,怎么也不放。
程湛兮低头凝视她的睡颜,眼睛很久都没有眨一下。
是你吗?
……
郁清棠睡了很饱的一觉,醒来后程湛兮还在她的身旁。
程湛兮平躺着,而她侧身抱着对方纤细的腰,额头抵着她的肩膀。郁清棠慢慢抬起头,看见女人弧度精致的下颔线,往上是红润的薄唇,挺拔的鼻梁,纤长卷翘的睫毛。
程湛兮若有所感,忽然低头朝她看过来。
郁清棠反应快过意识,把脸重新埋进她胳膊。
头顶传来一声笑:“怎么了?”
郁清棠瓮声瓮气道:“没。”透着一丝害羞。
程湛兮捧起她的脸,郁清棠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清澈见底。
程湛兮无奈,捏了捏她的鼻尖,说:“起床吗?”
“起。”话虽这样说,郁清棠依旧赖在她怀里,问道,“你没睡吗?”
“没有。”
“要不要睡会儿?”
“不用,我不困。”程湛兮扶着她坐起来。
郁清棠一觉睡了两个小时,现在已经三点多了,再过两个小时就会天黑,那幅画还没画完。
听到要继续画画,郁清棠立马不赖床了,反过来催促程湛兮快点出发,令人哭笑不得。程湛兮使坏,真正出发时走得飞快,郁清棠气喘吁吁地跟不上,拉着她的手让她慢一点,程湛兮才放慢速度,反过来逗她:“刚刚是谁让我快点的?”
郁清棠喘得不行,根本无暇反驳她。
程湛兮拧开矿泉水瓶盖,递了瓶水给她,让她喝口水润润嗓子,才用正常速度带她进山里。
“画不完我们明天再来,反正有两天假期,不着急。”
“嗯。”
当天果真没有画完,两人歇在秀峰脚下的农家乐里,在程湛兮上回住过的那家开了间标间。周日早上再去村子里,上午完成了给郁清棠的画。
郁清棠听到完成,活动了一下因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酸疼的腰背,走到她身边看画。
郁清棠看了很久,给出了一个让程湛兮极不平静的评价。
她说:“很像我。”
程湛兮仰头看着她,目光牢牢锁定她的眼神。
二十一年前,她和默默分别的前一天,曾经答应对方要送她一幅画,一幅真正像她的画。
郁清棠好似一无所觉,指了指手边的画布,神色如常地问:“可以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程湛兮敛去眸中神色,笑笑说:“当然可以,我回去把颜料晾干了就给你。”
晚上八点,两人在外面用完晚餐回到名门公馆。
在电梯口分开,各自进了家门。
郁清棠在玄关站着发了会儿呆,蹲下来换鞋,慢慢地走进了卧室,慢慢地打开衣柜,露出里面的保险箱。
滴滴滴——
保险箱随着正确密码的输入打开了,郁清棠从里面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画纸被一道一道地展开,铺在眼前。
二十一年过去,纸张早已泛了黄。
画上用蜡笔画着一个小女孩,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圆圆的鼻子,红红的嘴巴。头顶是橘色的太阳,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印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画风十分稚嫩,一看就是出自小孩子之手。
郁清棠安静地看着这幅画,很久都没有动。
***
2102。
程湛兮一边换鞋一边给当医生的朋友打电话,语速飞快地道:“小清,你认不认识耳鼻喉科的医生,相关的专家也可以,帮我问问聋哑有没有可能治好,不用戴助听器生活的?”
朋友还在那边云里雾里,程湛兮改口道:“算了算了你太磨叽了,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亲自问,越快越好,最好马上。”
磨叽的朋友:“……好的,我去问问。”
程湛兮挂断电话,在客厅里焦急地快速来回走了几圈,发烧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重新静下心来分析。
一切都是从她昨天上午看到郁清棠联想到默默开始的,之后的猜测也都是建立在她倾向她是默默之上的,事情的真相不一定是她想象的那样。世界那么大,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的概率有多渺茫。
程湛兮深呼吸,吸气,吐气。
二十多年都找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冷静,冷静。
朋友效率很高,很快发过来专业医生的联系方式。
程湛兮给自己倒了杯水,感觉自己心跳恢复正常了,才打电话给医生。
医生问:“是先天性耳聋还是后天导致的?”
程湛兮本来想说先天,一时忽然不确定起来,她和默默的接触就暑假两个月时间,她又不会说话,程湛兮对她的了解少得可怜。
程湛兮:“抱歉,我不清楚。”
医生一噎。
程湛兮:“但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估计有六岁左右,应该是一直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手语很熟练。我就是想问问,她有没有可能后来通过手术治疗或者别的方法,能够恢复听力,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医生说得看导致耳聋的原因,他举例说明了两种类型,是可以通过手术恢复部分或者全部听力的。
医生又说耳聋越早治疗越好,如果她从小就听不到,长到六七岁了,治疗效果也会差上许多。按照她说的情况,这个小孩完全治愈的可能性很低,应该需要借助助听器或者人工耳蜗生活,当然,也不绝对。
医生希望她能描述得更准确一些,否则他也没办法隔空问诊。
程湛兮和医生聊完,坐在沙发里,不断揉着自己的眉心,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手机屏幕亮了下。
程湛兮拿过来,是她的助理:【程老师有空吗?】
程湛兮定了定神,打字:【有空】
助理拨电话过来,和她聊工作的事,又问她浪够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几个画商约她好多次了,从年初约到年尾,她一直不在首都。有人还问助理程湛兮在哪座城市,想直接去找她,被助理以程老师在采风不方便见人,婉拒了。
程湛兮说:“寒假回去。”
助理:“?”
程湛兮在心里换算时间,说:“一月中旬差不多。”
助理说:“好的,我就这么和那些画商说啦,您可不要鸽了他们。”虽然程湛兮不差钱,但是他们这些打工族差钱啊。
程湛兮:“不会。”
助理松了口气,笑着说:“感谢程默老师。”
程湛兮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脑海中一闪,坐正了,忽然道:“你叫我什么?”
助理莫名:“程默老师啊。”
程湛兮沉默了许久,问道:“如果我要改一个艺名,麻烦吗?”
助理:“……”
助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程湛兮道:“……以后再说吧。”
助理:“好嘞,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
程湛兮挂断电话,叹了口气。
是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在郁清棠那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假如郁清棠不是默默,假如她有一天问起来,你为什么取名叫“程默”,程湛兮不会隐瞒她,只会如实告诉她,她有个好朋友叫默默,艺名里的另一个字就是她的名字。
郁清棠会怎么想?她连自己夸一个三岁小孩都能醋到不行,知道跟了她十几年的艺名带着别人哪怕是好朋友的身影,还不得当场变成醋缸。
新的艺名叫程清?听起来像澄清,还以为她犯什么事了,不好不好。
程棠?还呈堂证供呢。
程郁?
万一她是默默呢?
程湛兮脑子里一团乱麻,索性放弃思考,洗完澡以后把自己扔到了大床上,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霍然又睁开眼睛,拿过手机给郁清棠发消息。
【郁老师睡了吗?】
想了一晚上的事,程湛兮差点忘记最重要的心上人。
郁清棠秒回她:【还没有】
程湛兮心一下子变得很静,唇角不自知翘起,问:【在干吗?】
郁清棠靠在卧室床头,骗她:【备课】
程湛兮不过脑子地打字:【我想见你】
程湛兮赶在这行字发出去删除,重新发:【这么晚了还备课,不紧要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郁清棠]:那你又在干吗?
[程湛兮]:我在和你聊天,能申请视个频吗?
[郁清棠]: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