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溪阁,寂寥无声。
夜风寒凉,吹落半枯半荣的叶子,叶尖入水,点碎满山水光云影。
青衫宽袍的傅衿端坐案前,枯瘦手指轻抚七弦,垂眸半晌,抬眼看向盘膝坐在对面三步远的薛靖七,缓声叮嘱道:“要想通过这最后一重考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勿动。琴声停歇前,不妄动剑气,不离开你身下的蒲团,不可说话,你可明白?”
薛靖七轻抿薄唇,点头答允。
傅衿微一颔首,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挑动琴弦,松沉旷远的琴音乍起于山间,飘渺入无,水声泠泠,林海风动,青衫白衣与天地山水融为一体,紧绷的心弦逐渐松动,随琴声、风声与水声归于虚极。
一弦属土为宫,用八十一丝,傅衿双眉微蹙,指法变换,疾风忽起,一道无形的气劲随着琴音拨向四面八方,薛靖七半掩在袖中的手指蓦地蜷起,用力捏紧,那琴音竟似薄刃,切入她的身体,就在同一瞬,蛰伏多日的七星剑气似是受到召唤,携霜雪之气迎战七弦琴劲,两道气劲扭在一起,游走于奇经八脉,所经之处千刀万剐,彻骨冰寒。
薛靖七身子一震,痛得发颤,闭上眼眸,死死咬住后槽牙,记起傅衿的嘱咐,凝心静气,试图收回剑气的自发抵抗,可那七星剑气远盛于她自身的内功修为,根本不听从她的命令,硬是在一番激烈厮杀后,生生粉碎了那道琴音所携气劲。
琴音陡然拔高,三道更盛的气劲接连射向苦苦挣扎之人,二弦属金为商,弦用七十二丝,三弦属木为角,弦用六十四丝,四弦属火为徵,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薛靖七耳根轻动,双眉紧蹙,竟闻金戈铁马于山中尖啸,又闻林海于风中翻滚,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紧接着烈火暴燃,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三者穿透她的识海,闯入那肆虐暴雪中,在无止尽的拼杀中,撕裂她的筋脉,焚烧她的骨血,终是逼出喉中的腥甜血气,从紧抿的唇角溢出淌下,星星点点染红了素白衣裳。
她从未受过如此苦痛,纵使在以往剑气反噬最严重时,也没有过如此剧烈的痛楚,她疼得泪眼模糊,又生生忍住,藏在眼皮里打滚,修剪整齐的指甲几欲割破满是湿黏冷汗的手心,明明冷得要命,三层衣衫却又被汗水浸透,整个人似从水中捞出似的,不住发抖,也不肯喊一声痛。
双手紧握成拳死死抵住膝头,薛靖七强撑着直起身子,打开肩膀,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竿无法被狂风摧折的翠竹,以破釜沉舟之势应对接下来更汹涌的风浪。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已经败了,毕竟她终究没能控制得住体内的剑气,但她别无退路,只能坚持到底,坚持到……再也坚持不住。
傅衿抬眼望见她眉间的那份坚毅和韧劲,眼角微弯,心里暗自赞赏,拨动琴弦,琴声铮铮,五弦属水为羽,弦用四十八丝,聚集清物之相。溪阁四周水声大起,似滔滔江河奔流入海,万丈飞瀑坠落寒潭,薛靖七逐渐模糊破碎的神识在此刻陡然清明起来,鬼使神差地想起出云谷那处飞瀑,她紧闭眼眸挥剑斩水四千次,漫天流水浇不灭她灼烫的热血心魂,还想起,在彻骨冰冷的寒潭水中一直下沉,似乎永远都望不见尽头,只有无休止的沉沦。她并不识水性,却与流水有着解不开的宿命牵绊,她在寒凉水中觉知天光,是练成一线的七颗星辰,是他的温度。
六弦少宫,柔以应刚,七弦少商,刚以应柔,两弦并催,刚柔并济。
她忘却剑气反噬的苦痛,似入一场大梦。梦见檐上春雨乡音改,梦见崖底桃树陈酒埋,梦见故人裁川溪作袍带,忽而醒不来。若非此身正如寒叶凋败,怎会撞入最暖的怀。他深潜寒潭拽紧她手腕,鼻息化万古煦风吹来,将她拉回这世间,他还在山下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