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事件对千云舞的身体与心灵造成莫大的冲击。在往后的半个月里,她大部分时间处于睡眠状态,而她偶然清醒过来,也不过是一动不动盯着白森森的天花板。
她的眼睛变得黯淡、空洞,仿佛在她眼中,世间的万千绚烂也不如那粉白的壁头真实。
曾几何时,她也如纯白的壁头,皎洁透亮。而今,她的人变了色,她的心也变了色。纯白的宣纸沾染了浓郁的黑墨,它变黑了,黑得深邃,黑得心碎。
在千云舞住院的第二天,顾铭回了学校,而卿欢不肯回去,执意要留在医院陪她。
他和她说话,她罔若未闻;他对她笑,她淡漠无声;他把温热的汤匙递到她的嘴边,她空洞的眼瞳轻轻一颤,轻轻然别过头去。
她变成了没有生机的稻草人,而他成了不厌其烦照顾一个稻草人的失心疯。
在这世上,如若一个人的心已冷却到冰点,那还能陪着他(她)同步跳动的另一颗心,必然是早已患上重疾的心。
卿欢有种错觉,仿佛受伤、得病的人不是躺在病床上的千云舞,而是一直守在病床边的他。
千云舞住院的第三天,病房里进来一个老人。
老人很老,老得头发花白,老得牙齿脱落,老得声带沙哑,老得步子蹒跚,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土。
这个老人是千云舞的爷爷,一个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民。
千志勇自杀之后,老人用苍老枯槁的手拉扯着千云舞长大。爷孙俩相依为命,一步一跌,捉襟见肘熬过了十年寒暑。
他会笑呵呵地给她讲故事,她也会扯着他的衣角撒娇。
艰苦的生活从未击败过他们。
而今天,他们似乎彻底溃败了。
年级越大的男人,越不会流泪,如千云舞的爷爷这类已到迟暮之年的老人,几乎已经忘记流泪的滋味了。
可他哭了。他抓着千云舞的手,眼泪如泉涌一般流出。
他的哭声是嘶哑的,他的眼泪是浑浊的,所以他的悲伤是真切的。
千云舞盯着他,同样泪如雨下。
他们都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哭,所以不用相互安慰,只需陪着对方哭。
其实老人的头脑很敏锐,从千云舞第一次拿着大把的钱回家,他就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事情了。他有心阻止,却又力不从心,因为他的确老了。老人是管不了年轻人的,尤其是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年轻人。
他由着她,她也终于出事了。
他经常产生幻觉,看到诸天神佛与遍野恶鬼,尤其是他睡着的时候,常梦到冰冷的墓冢。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他活到这个年岁,早已不贪念人世。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千云舞。
他不知道今天以后,千云舞还能否坚强地活下去,也不知道她能否遇到下一个如卿欢一般体贴的男孩子。
他退出病房的时候,眼泪还未干涸。
卿欢跟着他出去,想送他。
他们在病房外有了一番对话。
老人已经不哭了,他盯着卿欢,褶皱的脸宛如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他悲伤道:“小伙子,谢谢你替云舞交了费,也谢谢你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卿欢沉默,他知道老人要说的不是这个“谢”,后面的话才是重点。
老人道:“我看着云舞长大,知道她是怎样的性子。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敢爱敢恨,你喜欢云舞,云舞也喜欢你。可这事以后,云舞不会再喜欢你了。为她,也为你,你还是早点离开她吧。”
仿佛卿欢早已意料到老人会说这样的话,所以他很平静,平静到宛如不起涟漪的湖面。
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老人顺长廊离开时,背影飘摇,宛如飘忽的鬼影——他这次回去,大概是为自己准备后事吧。
卿欢在医院里陪了千云舞三个星期,二十一天。
千云舞身上的伤差不多都愈合了,解开了层层绷带,可以换上漂亮的衣服了。她的精神状况也稍稍恢复了一些,偶尔会看看其他人,小声说几句话。
她只需再静养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她出院的前一天,张安来了,滕富强也来了。
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人,在特定的时间点却如影随形。
张安问:“同学,你能说一下案发当时的状况吗?”
千云舞道:“我被一个叫余骁的老男人绑架了。”
张安皱眉问:“除了余骁,还有谁?”
千云舞面无表情地说:“还有很多人,但我只认识余骁。”
没听到想要的指证口供,张安的神色变得严肃,一针见血地问:“有没有一个叫曾晖的人?”
千云舞脑袋微微上抬,露出迷茫之色,半晌摇头:“没有。”
张安问:“你认识曾晖吗?”
千云舞点头:“认识。”
张安道:“案发当天,是他把你约出去吃饭的吧。”
千云舞点头,旋即又摇头,道:“的确是曾晖把我约出去的,不过吃饭的时候他先走了。之后是余骁把我打晕绑走的。”
张安沉默一小会,凝声问:“你是说,把你绑走的是余骁?抽打你的人也是余骁?这整个案件与曾晖没有半点关系?”
千云舞点头:“是的。”
张安不问了,而是转过头去看向滕富强。
滕富强一言不发,嘴角扯动着狰狞的冷笑。
张安便说:“富强,她是你的学生,还是你来问吧。”
滕富强额上的经络猛地一鼓,呵斥道:“警察同志,你的问题问完了就可以走了,不要留在这里影响我的学生休息!”
张安静站一会,实在不愿直视滕富强,只好安静退出去。
滕富强往门口走,探出头去看了一下,确定张安没站在门外偷听,这才关紧门走回来。
他走到床铺边坐下,一脸歉疚地盯着千云舞,小声说:“云舞,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千云舞道:“那些事都是我自愿做的,与老师无关。”
滕富强捏紧拳,悔恨道:“我作为你的老师,发现你的那些行动却没阻拦你,反而起了私心,想借你的力量去报仇,这已是最可耻的事情了。”
千云舞露出甜美的笑,安慰道:“滕老师,你不用自责,这件事与你无关。因为无论你是否阻止我,我都会那么做。而自己做了事,就承担相应的后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