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想到了太后不能遂愿。”闵妃莞尔:“衍圣公之先祖,乃万世师表,哪怕是皇权相逼,也未必能够威服,且更不消说孔郎君早有了心悦的女子,他甚至不愿听从父母之命。所以我从来不曾担心过,今日跟太后说的话,也无一句虚言。
我与外子从前虽不相识,年岁相差也大,境遇、性情其实两异,不过我钦敬外子的是他不迷恋权势,有淡泊名利的冰心,处于逆境时不怨天尤人,现在身处富贵,又不忘过去的苦难,他只盼社稷安平,余生静好,这一愿望同样是我的期许。
外子还细心体贴,毫无金枝玉叶的骄纵作风,待我很是爱重,我不觉得这门婚姻于我而言是委屈不幸,太后想利用我监督外子,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外子根本无心权位,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祈求上苍能够庇佑官家,在湘王等等国士能臣佐助下,能中兴社稷,最好是征复淮河以北的失土,一雪国耻。”
芳期没说话。
她心知肚明晏迟并不符合汴王的期望,但当然晏迟也没有必要符合汴王的期望,可是中兴社稷、征复河山不仅仅是汴王的期望,同样是如辛远声、徐明溪等等竭尽全力希望达成的志想,可是只有她心知肚明将来也许会发生怎样一场祸难,系统的警告,原生世界千年之后的吕博士,告诉她如无意外的话大卫的社稷终被辽国颠覆,而在这个平行世界也许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那么这些“意外”是否已经足够改变卫辽相争的局势了呢?
生为卫国子民,纵然像芳期一样并无远大抱负的小女子,她的期望同样是天下太平,有生之年不会发生战祸,所有人都能远离狼烟烽火的威胁,如果卫辽之间只能存一,芳期当然希望的是辽国覆灭。
刚思及此,芳期就见那曲水上的托盘,缓缓地停在了第一位朱袍郎的面前,这是今科的状元郎孔玠光要诗酒唱酬了,芳期只能堪堪看清状元郎的眉眼,是不指望能听清这位第一名门之后,高中魁首的大才子即兴吟唱什么诗词的,一阵后,她唯有听见的是欢呼击掌声。
自来进士宴,就算是皇帝亲自主持,也从无朝堂问对的拘谨严肃气氛,才具有风雅集会的意趣,故而与会者大不必因为皇帝在场就屏息敛声,该叫好就叫好,想击节就击节,喧哗说笑皆可纵情,说起来比这座楼上太后“坐镇”的宴会看上去要有意思多了。
“想是状元郎作了一首好词。”闵妃道。
芳期又看了一阵,觉着有些诧异:“就算官家对状元郎的词作大加赞赏,召去近前夸奖,也不至于赞美之词说起来滔滔不绝啊,这都耽搁了几十句话的功夫了吧,酒杯还是没有浮动起来。”
“听阿期这说法,很想下去看看热闹啊。”闵妃笑。
芳期也是一笑:“今日的意趣都在曲水流觞诗词唱酬,本不是高楼赏春,我虽不会吟诗作赋,倒也有颗向往风雅的心,且家中的兄长,还有友识,今日都在楼下水畔,我是很想去见识他们能为今日这场进士宴,吟唱出什么样的诗词。”
“难道不是因为湘王殿下在那厢,阿期才心向往之。”闵妃轻声打趣。
芳期睨着她:“小闵和汴王殿下才值新婚燕尔如胶似膝呢,反调侃起我来,我真没料到你竟这般淘气,真是错认了你,从前只料你是个端庄淑女,不苟言笑。”
两个女子都没猜到楼下水畔现正发生何事。
早前新科状元孔玠光,借着酒盏泊停面前的机会,饮酒后吟唱一首小令,既不颂圣,又不抒发志气,也与今日情境无关,竟是有关郎情妾意两相悦好的内容,不过意境极为风流雅致,将儿女之情表达得缠绵美妙,确是佳作,引起击节叫好,孔玠光又借着这一机会,竟直言此厥小令真切表达了他对意中人的情感,奈何心悦的女子非官宦士族出身,家中亲长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的思虑,反对他与意中人结为夫妻,孔玠光恳求天子能允婚,成全有情之人。
卫人并非没有贵族子弟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先例,不过如孔玠光这般在进士宴上,直接恳求天子为媒的事例却是首回,天子也不无犹豫。
司马修见天子为难,他便代为分忧:“不是官家不肯成状元郎之美,实乃官家对衍圣公极为敬重,婚姻大事,子孙自然当顺循于亲长,官家若越衍圣公之权……便等如违背了君臣之义啊。”
今日这场进士宴,担着个“翰林待诏”职位的穆清箫也有参与,听司马修这样说,便出言反驳:“官家对衍圣公府的敬重,实则是敬重先贤孔圣人,然有关圣人择婿,《论语》有记,子谓公治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
后人皆言‘圣人之爱其女,与人同也,乃其择婿,不问田宅,不问贵显,其取公治长,不过曰无罪,其取南容,不过曰谨言,皆论其德,而无他论焉。近世婚姻,非富贵,则容色,而男女性行美恶,皆非所问。若孔子者,可为万世择婿之法矣’。
时继衍圣公,为先贤嫡后子孙,为其孙择婚,却不论性行美恶而论门第,岂非不从先贤之法?官家便是允婚孔郎君求娶良籍女,正是提醒衍圣公勿忘先尊之教,而从近世之俗,这怎能称为越衍圣公之权,有违君臣之义?”
晏迟原本没想着干涉衍圣公府这件这事,这时却听清箫显然很有成人之美的愿望,在心底笑了声:这小子,他志在林泉幽谷,没想到却天生一根热心肠,倒是跟芳期一样的脾性,能伸手时就敢伸手,乐于帮衬自己看得顺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