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开始干活,锁定身高筛一遍,剩下的放一起比对。”程长峰喊着,一干技侦拉着键盘,噼里啪啦运指如飞,各屏幕上飞闪着安检摄下的女人照片,符合身高参数设定的,迅速投在屏幕上。开始缩小分析范围,手、臂等部位裸露皮肤放大,几遍滤镜过滤,勉强能看清皮肤纹理。
于是屏幕上,又变成了无数张肤理的照片。
抬腕看表,时间指向十一时三十分,程长峰的心掉到谷底。这个突破常规的排查筛选,一直有一线希望牵着,可一直被失望甚至绝望笼罩着,其中所经历的心情起伏,几乎是他职业生涯里绝无仅有的一次,他不知道追踪还能走多远,按理说他这样的位置和年龄已经可以放下了,可以不在乎一事一案的得失,可他仍然觉得心慌意乱,仍然像第一天当警察那样,总想抢走荣誉。
所有人都在抢,没有人会谦让。已经作古的华前辈在抢,奔赴深港的聂处一组在抢,远赴滨城的在抢,还有面前这些熬得眼痛流泪的内勤、技侦,也在抢,抢着时间,抢着细节,抢着比罪犯更快一步突破层层屏障,直指真相。
“开始吧,我对比司令婕的照片,推测脸部轮廓的变化,找到了这样几位外籍人员。外籍人员背景信息我们不具备可查数据,那就来个盲查吧,我念名字,你们看在不在你们挑出来的嫌疑名单里……可以开始吗?”
最先出声是神笔程良,现在他拿的是电子笔,戳着屏幕,在平板上移出了一个过安检的图片,念着名字道:“第一位,尼娜·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来自俄罗斯。”
“在!”
“第二位,阿纳斯塔西娅,来自乌克兰。”
“在!”
“第三位,维克托莉娅,这位是中俄混血。”
“在!”
“第四位,叶夫弗萝西妮娅。”
“在!”
“第五位……”
程良在思忖着,一位一位挑着嫌疑人,不多,已经缩小到九人,只不过九人是分乘的三辆列车,还有一位现在还等在候车大厅,嫌疑人的信息发送至滨城,那里开始紧张地忙碌上了,票务、证件信息比对,再核实乘车信息,还需要时间。
“现在是十一时四十四分,再过二十六分钟,第一次经停过站就会出现,是阿纳斯塔西娅,其中一位排查目标所在列车,上面没有我们的人,只能通过乘警协查。”
远程通信里,宋玉河汇报着。
“想办法直联他们的执法记录仪,最好能看到现场,如果觉得可疑,申请滞留。”程长峰命令道。
“好的,已经在办了。”宋玉河道,话音方落,视频上的他表情陡变,对着通信器喊了声,“胡闹!”
“怎么了?”程长峰绷紧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太多意外了,被吓了一跳。宋玉河赶紧解释着:“总队长,不是和您说话,是咱们那几位强行登车的跑了。”
“跑了?列车上能跑哪儿?”程长峰不信地问。
“准确地说,是脱离了乘警视线,自行排查去了,乘务长把状告回调度上来了。”宋玉河道。
这几个喜欢冒头的刺头,恐怕憋不住。程长峰意外地没有发怒,一摆手道:“他们要坐得住,我倒会意外。管不了那么多了,信息发给他们,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放手去查……警察的荣誉高于一切,不是因为荣誉能为我们自己带来什么改变,而是因为它意味着所有人正常的生活不被改变,最起码不被这些形形色色的犯罪改变。所以就得有这种狠劲和韧劲,别说外国人,她就是变成外星人我们也要把她缉拿归案……”
程长峰恶狠狠地说了句,宋玉河尴尬应声,话音落时程长峰才发觉自己有点失仪了。全中心技侦抬起头来,都默默地凝视着总队长一眼,不过没人介意,说到大家心窝子上的话,大家眼睛里的沉默和热切已经传达了警察间都读得懂的东西:
理解,以及信任!
乍见峥嵘
十分钟前,乘务室里。
一名乘警坐在门口看报纸,眼睛不时地瞟着乘务室里几位便衣同行,乘务长的命令是没有通知,他们不得离开乘务室进入旅客座区,所以他就这么看犯人一样看着这些同行。
武燕早快被憋疯了,几次看乔蓉,乔蓉也快憋到临界点了,邱小妹急得直跺脚,几次联系都是正在研判中。这时候任明星和邢猛志反倒安生了,作壁上观一样看着三位女警。
“不能这么等了。”武燕和乔蓉附耳道,乔蓉点点头,邱小妹两手一摊,无计可施了。乔蓉看向邢猛志时,邢猛志捂着嘴小声在说:“程序永远是效率的敌人,刚才谁劝我要服从命令来着?怎么有人憋不住了?”
这么一揭底,三位作为主力的女警脸上俱是悻然之色,另一位擅长补刀和泼凉水的更绝,幸灾乐祸地瞅着仨女警贱笑,像饿虎瞅着小绵羊,色狼瞅着美娇娘那种笑。笑得连神经大条的武燕都受不了了,劝道:“明星,你这样会永远找不上对象的,别说女人,男人都能被你恶心到。”
“那不就对了,当不了大众情人,当大众敌人,也是本事嘛。是不是啊,蓉蓉。”任明星觍着脸道,乔蓉咧咧嘴,做了个呕吐动作,懒得理他。
邱小妹把玩着手里的微型电脑小声打断道:“什么时候了还扯……从信息发出到我们冲进公共卫生间,时间为十一分钟。使用代码远程攻击,这中间的不可控因素很多,信号消失是在十时五十五分,不出意外,她是在卫生间处理掉手机的,智能手机就是浸水短路也需要时间……也就是说,其实以这个点为中心就足够了,这个没错吧?”
询问的方向是邢猛志,邢猛志点点头,邱小妹巴掌大的笔记本小电脑一翻,递了过去,众人凑上来看,眼光不由得敬佩了几分,这个IT妹子已经把几分钟的监控剥离出来了,出入的外籍女游客都被她标示出来了。
“其实也就几个人,看,眼熟吗?”邱小妹提醒道。
众人眼神一凛,任明星眼尖,惊愕道:“哎妈呀,我师父是神笔啊,你看,你看,这三个配色方案就是程师父画的里面,黑色长裤,红色上衣,反差极大的纯色;花裙斑斓一身,艳而不妖……这位,一身白色连衣裙,我师父说了,要么是纯色,要么是与纯色反差极大的花色,这是意识在行为模式上的投影……看你们这愣听不懂吧?简单解释吧,比如武姐,她就穿不了高跟和过膝的短裙;比如邱小妹,她也不可能穿个低胸装啊。”
“别拿我说事,跑题了。”邱小妹赶紧刹住,转着话题道,“还有个问题是,有六列同时发车的,从这儿出站,并不确定她是上了哪辆车,或者就是我们这辆车。而且,再过二十分钟,就有经停的站点了。”
听到此处,武燕憋不住了,咬牙切齿道:“不能再等了。”
“可不等怎么办?”乔蓉示意着外面虎视眈眈的乘警,都是自己人,总不能打昏撂倒吧?
这时候,众人的眼光有意无意都看向了邢猛志,邢猛志无语了:“别这样,不能一有出格的事,就都等着我挑头吧?不行不行。”
“你不行,谁还行啊?”邱小妹劝道。
乔蓉推了一把:“别谦虚啊,快想想办法。”
“就是,男人怎么可以说不行呢。”武燕笑道。
“别逼我啊。”邢猛志歪抽鼻子斜努嘴的表情出来了,眼光斜斜地看向任明星。任明星一摆手道:“别看我,我真不行。”
“啧啧啧……你得有出众才能让美女青睐啊,你现在这德性人乔蓉都不正眼瞧你对吧?蓉蓉,再给他一个嫌弃以及鄙视的眼神。”邢猛志道。乔蓉像下意识一样,一扭捏果真是那么个眼神,看得任明星好不伤心。邢猛志就着这节骨眼趁热打热教着:“来,哥教你露一手,今天大家脱困全靠你了。”
说得这么神秘,几人脑袋不自然凑到一块了。嘀咕片刻分开,人人脸上表情窃喜,就任明星翻眉吊眼难堪了。不得已乔蓉给了两个威胁的眼神,任明星才有反应了,捂着胸口,表情极度难受的样子,张嘴大喘着气。最先发现的邢猛志大声问着:“明星怎么了,怎么了?”
“药,药……”任明星艰难说着,喘不上气来了。
“快找找,他的哮喘药。”
“呀呀,是不是上车挤掉了。”
“同志同志,帮个忙。”
几人手忙脚乱,任明星软软地从椅子上滑地上了,武燕等一左一右扶着,那位乘警奔进来了,眼看着任明星憋得额上青筋暴露,两眼直凸,像喉咙被卡住一样那种恐怖表情,把他也一下子吓蒙了。
乔蓉拽着他急切道:“快,那儿有广播,问问有没有捡到药的……有医生吗?”
“有,这。”
“快点,来不及了。我跟你去。”
乔蓉催着,那乘警一急,奔着带着乔蓉离开了,这边一走,邱小妹蹲着赞道:“啊呀呀,演技派啊,可以啊,太像了。”
躺在地上表情痛苦难堪的任明星气愤道:“我演个屁,他……他们俩一人掐我个腰眼,疼,疼死我了……。”
“走吧,不上点手段你演得太浮夸咋办。”武燕一拽。
“你已成功打动蓉蓉了,要想彻底俘获她的芳心,你就得变成最优秀的。看好你啊,兄弟,走。”邢猛志不容分说,一拽而起。
两人挟着任明星,都不给他揉腰歇气的机会,一溜烟跑了。
几分钟后,乔蓉和那位乘警回来了,乘警还真找了个呼吸器。不过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乘务室傻眼了,急得赶紧汇报,一边通报一边警告乔蓉待着,骗乘警的后果很严重,不料他刚拿起步话,连这位也撒腿跑了……
五分钟前,滨城车站调度室一片忙乱……
支援的滨城公安六位网安占了一桌,宋玉河带的两位准备声纹识别的一桌,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调度室就显得狭窄了,安检拦截失败,监控迅速转入定点搜寻,以公共卫生间为基点,十分钟内出入的女旅客被挑出三十一人来,又经细筛,还余十二人,再往下就筛不下去了,这个特殊的地方没有高清摄像头,只能筛出符合身高范围的人员。
而且有个最大的问题是,这十二人出站后无法在短时间里准确知道其所乘车次,这个一卡住,晋阳开足马力运作的大数据研判又调整方向,倒过来查,支援的网安一帧一帧还原着十二人的来去方向,于是平时满屏列车的调度室,在这段时间里全是女人的照片在屏上走马灯似的替换,两地公安的信息从未这么频繁的交互过,不过最大问题在于,没有准确的人员信息和体貌特征,疑似的目标两地比对时有了误差,不得已有些细节还得重新补上。
这时候反倒宋玉河这里守着声纹识别仪的三人无所事事了,两位网安你看我,我看你,情形有点尴尬,包括宋支队长也有点尴尬。偏偏这时候有更尴尬的事,调度扩音里传话了:我是4876次列车,报告调度室,强行登车的晋阳警员擅自行动。
连着汇报两次,调度室几位领导眼睛看向宋玉河这里了,宋玉河赶紧站起来道歉:“对不起,我马上联系他们。”
一呼叫,不出意外地通信关闭了,宋玉河愣着又赶紧汇报回总队,可不料总队的态度暧昧,调度一位领导不悦道:“宋支啊,这是趟国际列车,这么干可不行啊,惹出事来可是外交争端。”
“对不起,对不起……您放心,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刑警,知道轻重的,我马上再联系他们。”宋玉河不迭赔着歉语,两位晋阳网安一听“训练有素”,再一想邢猛志和任明星,羞愧地低下头了。
再训练有素也没有说服力,调度给列车下的命令是:马上把人找回来,不得离开乘警视线,更不许擅自抓捕!
现在,列车中段12号车厢……
一个走在过道的男子似乎脚下踉跄了下,人向前扑倒,手里的水杯倾斜了差点摔出手,幸好没摔,不幸的是杯里的水噌地全洒出去,正中一个女旅客的腿上,那个正扣着凉帽小憩的女客“啊”的一声尖叫而起。
不小心的男客赶紧赔着笑脸说着sorry, sorry。那位女客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外语,还好是清水,没有污了裙子,她厌烦地看着这个中国男子,不理他了,那男客悻悻离开了。
车厢的结合部,“男客”任明星一走上前来,摇头道:“不是,你俩眼瞎呀?没看那胸前好几颗痦子,还满身体味,那能是假的?”
被骂的是武燕和邱小妹,武燕难堪道:“主要是没人泼水不是?继续继续。”
“姐姐啊,不带这么坑人的,还光坑我,我都往人外国美女身上泼了好几杯水了,轮也该轮到你们了。”任明星道,这缺德事确实干得心里不安得紧。
一杯水递上来了,扭头,是笑吟吟的邢猛志,他说了:“美女因你而湿身,多浪漫的事啊,你不去我去啊。前面看。”
前行的武燕和邱小妹负责探查,一个靠眼力,一个靠数据,武燕慢行着靠眼光搜索,她不时整整衣领,衣领上两侧的探头摄下了两侧座位上的旅客,后行的邱小妹眼盯着屏幕,且走且锁定着相似的人员。走到另一节车厢时,邱小妹打着手势,那手势的意思是:左侧,18座,第1位。
“走吧。”邢猛志端着水杯,任明星跟着,就听邢猛志小声问着,“你丫不是留过学嘛,怎么交流不了啊?”
“东欧和西欧国家的语言能一样?你个文盲。”任明星斥了句。
“你不经常吹你会好几种语言吗?”邢猛志问。
“没错啊,我把谣言、谎言、秽语污言等都算上,那不就好几种语言?”任明星得意地调戏了邢猛志的智商一下下。邢猛志不气不恼道:“也对啊,哥一向对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口水不绝。”
“那是……啊?!”得意应声的任明星毫无征兆啊了声,是背后的邢猛志乘他不备,轻轻踢到了他腿弯上,他小肥腰一闪,直接扑向目标女旅客了,不偏不倚,恰好摸到那女客的高跟鞋尖上,那正玩手机的目标女客吓得尖叫一声站起来,手机却飞出去了,邢猛志一伸手,准确地接住了。
身高一米八左右,一头金发,不是染的,乍看都分不清是国人还是洋人,不过接下来这美女柳眉倒竖,一捋袖子,一指任明星和邢猛志,标准的东北腔骂上了:“干哈,干哈,我削你信不信?”
“姐,我咋能不信呢,手机拿好……他一瞅您就神魂颠倒,这不吧唧就拜倒在您的绝世容颜下了吗?!削他,削他。”邢猛志递着手机,唯恐天下不乱地教唆着。恰恰这话让那姑娘心花怒放,哈哈一笑道:“哈哈,拜倒的就算了,哈哈,哪旮旯的帅哥,贼拉会哄人开心呢。”
“呵呵,滨城的……快走,走路专心点,别光看美女,丫眼还贼尖,把最漂亮的姐姐给挑出来了。”邢猛志拽着气鼓鼓的任明星走,那美女高兴得都舍不得了,直追着邢猛志要留个微信方便联系。
好容易摆脱了,四人在下一节车厢结合部集合,武燕和邱小妹笑得肚子疼,任明星却是气无可泄,威胁不干了,众人好说歹说才把任明星哄住。这时候总队的命令来了,邢猛志一看乐了:“看看,总队都让咱们放手去查,你们倒小媳妇进洞房扭捏得不行。”
“总队在加速研判,不过时间不多了,再过二十分钟有一列车经停,到底在不在这个车上啊。”邱小妹道。说到这儿,武燕笑不出来了,问着邢猛志道:“我看够呛啊,明星连泼水带拜倒六七位了,都不是……我现在知道她选这儿的高明之处了,本身就有俄罗斯族,还有混血,这可难找了。”
“会不会在包厢里,她可是不差钱的主。”邱小妹提醒着。
邢猛志摇摇头,犹豫道:“应该不会,以她的外向性格,幽闭的环境反而给不了她安全感,从她逃跑方式的选择就反映得出来嘛,人多的环境才有安全感。”
“瞎白活谁不会?可说好,我不去了啊,我不跟你一组了,我跟武姐姐,省得尼马又坑我……啊……”任明星警告着,不料嘴被一只手捂上了,眼珠一瞟,居然是武燕。就听武燕小声道:“别动,看……”
顺着她的提示,任明星的眼睛一直,眼珠凸出来了,早先一步看到的邱小妹一翻微电脑,眼睛一直,愣了,一个黑色裙裤、红色上衣的女人正从对面的洗手间里出来,她边走边整整衣服领子,低胸,雪白露胸上,坠着一个夸张的饰物,随着她的步幅,偶尔会银光闪闪,把人的眼睛都刺一下。
接下的惊讶眼光看向被捂着嘴的任明星了,武燕拿着已经装进口袋里差点扔掉的画纸,两厢一瞟,就像面对面写生一样,那胸、那坠饰,越看越像,这情形紧张得大家大气不敢出。还是武燕经验丰富,一把搂住任明星往车厢壁上一钉,像一对男女的壁咚状,吓得任明星一哆嗦,武燕却是小声叱道:“是不是她?”
“除了脸不像,都像。”任明星紧张道。
是啊,邱小妹佯做旅客往前走,那张脸的差异太大了,视线里是一头金发如瀑布披肩,肤白欺霜赛雪,配着黑色的长裙裤,走路飘逸得让男士纷纷侧目……脸,特别是脸,司令婕是瓜子脸型,而这位是丰腴型,如果不是服饰和任明星鼓捣的胸画,她根本不敢认……就身高,身高似乎也不太对,这女人目测一米八以上,要高过司令婕十厘米了。
眼看着这位美女和靠走廊座位的一位旅客微笑示意,然后坐进去了靠窗的位置,生怕露馅的邱小妹佯装旅客离开,快走到尽头时给后面的队友打手势,意思不变:试一试。
“这我办不到了,水泼不到那儿。”任明星警示道,靠窗那位置,不管泼水还是拜倒的烂招,都不能用了。目标的旁边还坐了一个中年女人,黑发鹰钩鼻子,应该是东欧某国的游客。
“跟我来……让靠走廊的让开座位不就行了。”邢猛志拽着任明星。
任明星小声警示着:“妈的再坑我,我跟你急啊。”
“啧,教你学本事呢,脸上做个最淫荡的表情出来。”邢猛志道。
“干什么?”任明星不解。
“咱们当巡警的时候长途客车站那拨痞子怎么玩的还记得吗?”邢猛志提醒着。
“懂了。”任明星明白了,乐了。
于是两人默契地把衣服解了俩扣子,嘴一歪,抽抽鼻子,任明星还把他的小中分头往一侧一捋,眨眼间两人也变了个样子,只见任明星吊儿郎当一步三摇,邢猛志呢,眼光睥睨看人斜视。两人在可见那位旅客的位置驻足,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贼忒忒眼光闪烁。那个女旅客先惊愕后紧张,确定两人目标是她时,她下意识握拳,臂蜷,护胸戒备的动作出来了。
对了,长途车站那些浑不吝的小痞子就是这么玩的,几个人结伙,有人负责偷,一旦偷被发现,几个人就耀武扬威把外地游客吓住,看来“坏人”不分国界,两人用表情和肢体语言传递了图谋不轨以及不怀好意,那女旅客拿起随身的包赶紧跑了。
“坏了……乘警来了。”任明星看那女旅客相向而跑,是奔向乘警的方向,提醒了句。
“来不及了。”邢猛志快步上前,一倾身直接坐到了那个女旅客的位置,旁边这个美女被突兀出现的男人吓了一跳,侧头愕然看着他,一股浓重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那头,奔去向乘警求救的女士被安抚下来,两位乘警向邢猛志奔来了。
急切中邢猛志慌不择路,伸手摸向那位女人……
雪满茔丘
“就是她……”
此时在晋阳刑事侦查总队,程良揉着眼睛,点出来了。
黑色裙裤,红色低胸上衣,在安检处的影像被还原出了多个细节,放大的臂、手部、颈部现在研判屏幕上,尚未明白的技术员们都好奇地看着程良,这位专家点评着:“皮肤纹理虽然看不了很清,但明显和其他几人不同;体型也不对,比例不对,腿似乎格外地长,这高跟鞋得增加多少啊?周边国家三十多岁的年龄,由于饮食和气候原因,正常体型难得见到这么高这么瘦的,胸部……呵呵……”
他笑了,有一屏是画像恢复,黑粉搭配的衣裤是他画的,对了一半。而另一幅胸前坠饰的画像,却与放大的监控画面出奇地雷同。
“可脸部差异太大了。”一位技术员问。
“这是最接近司令婕脸型的一位,脸部中线的位置是一致的,眼距是一致的,这些整容可改变不了,就是她。”程良如释重负道。
早按捺不住的程长峰喊着:“通报信息。”
“叶夫弗萝西妮娅,持乌克兰护照,车次4876,直达海参崴……正在我们外勤已经登上的车次。”技术员汇报着,把自己汇报得瞪了一下眼。
程长峰笑了,笑着挥手道:“照单拿人,现在名正言顺了。”
话音方落,嘀一声尖锐的报警长音响起,惊得数位技术员齐齐站起来,惊愕地看着研判中心一直静默的一台电脑连着的仪器。
就连程良和程长峰也不信地看着,因为那是声纹测试仪发现目标的告警,而现在在追踪的声纹,只有一个人:
司令婕!
嘀……一声刺耳的告警长音响在滨城车站调度室,正联络的警员们齐齐失声,然后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叱喝:“啊?!干什么?臭流氓。”
就是这个声音,两位网安兴奋地捶着桌子道:“就是她,符合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本人……就是她,找到了。”
另一位愕然问:“咦?怎么找到的?我们不是还没有确定目标吗?”
宋玉河急急地拿着步话,气急败坏吼着:“零号,马上汇报,到底怎么回事?”
“一下解释不清,等下。”步话终于有回音了,是邱小妹的声音,明显是拖延。
调度一急,接驳着列车随车的影像,这个传输可够慢,半天同步不了……
几十秒前,邱小妹没有看到邢猛志究竟干了什么,然后那个“金发美女”腾地站起身来吼了句中文:“啊?!干什么?臭流氓。”
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引得周遭同仇敌忾,都看着邢猛志。奔上来的两位乘警按着邢猛志的肩膀,不料此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加一声引起注意的“嘿”,视线被引过去了。武燕已经奔上来了,随手从腰里一扯一扬,明晃晃的东西飞向邢猛志的面门。邢猛志顺势一接,咔嚓一声,那位女士觉得手一紧,明晃晃的铐子戴到腕上了。
从邱小妹打手势到喊声到铐人一气呵成,两位乘警反应过来拧住邢猛志时,武燕已经把那个女人摁住了,邱小妹拿着步话奔上来,两人看她,她兴奋地一点头:“确认。”
“你们干什么?这可是国际列车。”乘警恼怒道,这几位刑警可真野。邢猛志没有反抗,笑着道:“她可是准备逃到国际上的罪犯。”
“我们没有收到确认信息,你们不能随便抓人。”乘警坚持着,要带邢猛志了。武燕气得要发飙,可不料一直躲着的任明星发飚了,伸手高举喊了句:“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the Chinese police, We're hunting a transnational fugitive.”
这一吼,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了,任明星是个人来疯的性格,人越多越疯,他指着被铐着的“外国人”喊着:“This woman, The lady has changed her appearance. Actually she's made up. Let's find out the truth! ”
说着他一伸手,在男人惊愕,女人惊呼中一把扯下了一头金发,瞬间哗然,那个“金发美女”眨眼变成了一头黑发的女人,头发像贴在头上一样,说不出的诡异,又惹得车厢里女人一阵惊呼。
这时候乘警骑虎难下了,放开了邢猛志用中俄文各翻译了一遍,全车厢终于全懂了,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里有人拿出手机和相机来了,几位带着司令婕迅速撤离。
“声纹确认。”
“指模确认。”
“体表特征确认。”
“文身确认。”
“检视她的随身物品。”
晋阳刑事侦查总队,直接跳过抓捕进入确认身份程序了,屏幕上显示着指模的比对图,声纹鉴定的波形图,以及体表特征吻合图,这个在云城入过狱的女人,哪怕此时就在眼前的屏幕上,依然让人不敢相认。
“变脸”“易容”原本是个传说,可当真正亲眼目睹之后,还是让人看得后背发麻,随着女警在她脸上一抹,厚厚的脂粉刮下来一层,这妆化得极厚,需要先刮了才能再用卸妆水,等卸妆水洗了两遍,才勉强可见与嫌疑人档案相似的面孔,不过脸型变化很大,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
“程师父。”
“哟,惭愧啊。”
“哈哈,有什么惭愧的,连您的弟子都这么厉害。”
“所以才惭愧啊。”
程长峰握住了程良的手,程良眼光几次看他的配色方案,现在有点耿耿于怀了,其实还是徒弟任明星的更简单直接,那张胸前坠饰的图,除了坠饰样式稍有差别,几乎和嫌疑人被抓时完全一致,他感慨道:“他画得比我更直观,有时候思考深了反而会走弯路。”
“每个案子我们都要走无数条弯路,不过并不妨碍我们最终走到目的地,到达终点,谢谢您,还有您的弟子。”程长峰道。
“不客气,技术日新月异,犯罪千变万化,这个案例我想带走给所有的同行。”程良道。
“没问题,我希望在案例的介绍上加上这样一句话:无论技术如何日新月异,也不管犯罪怎样千变万化,有一件事改变不了,那便是警察的誓言和信仰,在信仰的光耀下,我们同样在日积月累着进步和改变,所以,正邪较量结果会和今天一样,永远不会改变:正义必胜!”程长峰笑着道。
虽然稍显空洞,不过非常应景,程良笑着为此言鼓掌。在场参案警员此时已经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经意听到总队长的话,也纷纷跟着鼓掌。程长峰笑着示意,把指挥权交给了远在滨城的宋玉河,让大家意外的是,这种指挥员最喜欢的踌躇满志时刻,总队长却像落寂一般踱出了指挥室悄然而去,不知所终。
手表、首饰、钻石、密码盘、笔记本电脑……司令婕随身的行李箱连内衬和拉杆都被拆开了,查出来的东西让没见过世面的小警们有点瞠目结舌了。十几颗钻石就藏在普通的表里,堂而皇之地戴在手腕上。普通的笔记本电脑也有问题,螺丝有动过的痕迹,拆开后,硬盘仓沿镶了一圈钻石。通过远程视频看的警务人员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不是入关逃税,而是“归国”,再加上又是个“外国人”的身份,这招瞒天过海成功过了海关和安检。就这些附加案值,恐怕得千万之巨了。
搜查是在经停站做的,车站派出警员全部放外层警戒了,按部就班录完,传输证物视频,邱小妹退出了房间,武燕和乔蓉正在突审,司令婕从被抓到的第一刻起就崩溃了,正抽抽搭搭哭着,突审这样的人没有多大难度,财富就是她的灵魂,现在魂没了,人根本就撑不住。
片刻后,武燕也起身离开了,现在崩溃的司令婕更需要安慰,这种软骨头的嫌疑人让武燕觉得兴味索然且有点厌恶。她轻轻掩上了门,看到了蹲着的邢猛志和任明星,几人下车等着宋支队长一组的接应,估计命令应该是随车返回,不过带着这么个重要嫌疑人,恐怕阵势小不了。
“兄弟们,说点什么吗?该击掌相庆的时刻,怎么反而这么沉闷了?”邱小妹笑着引话题。武燕好奇问着:“嘿,明星,你英语口音挺纯正啊。”
“对了,在车上叽里呱啦喊什么呢?”武燕问。
“我是喊,我们是中国警察,正在追捕逃犯……这个女人是假扮的。那种场合不能藏着掖着,你要是明抓一个外国友人,还指不定得被网上黑成什么样呢。”任明星道,颇为自己的急中生智得意。
邱小妹笑着道:“要不是假发,而是染的发,你不糗大了?”
“以我看女人的眼光,包着假胸我都看得出来,假发我能看不出来?”任明星不屑道,在场两位女人一笑,任明星很严肃地指指邱小妹,“你,32B,别以为垫了我看不出来;武姐那36C,才货真价实的。”
“啊?你个流氓。”邱小妹吓得捂着胸前,没想到隐私居然没逃过任明星的贼眼,一捂又错了,任明星哧哧贱笑。她怒得上前,腾地就是一脚,然后摁着任明星,武燕蹲了下来捏着任明星的鼻子问着:“哟嗬,我说你一天斜眼瞧人,敢情在挖我们隐私啊。知道得这么多,看来我不能留活口了。”
“哟哟哟,疼疼疼……呵呵,你再欺负我,小心我画出来给火山啊。”任明星道,这一说吓得邱小妹放手了,面红耳赤地对付不了这号没皮没脸的了,武燕嗤笑着问:“学坏了啊,威胁女生也会了?是不是也想威胁我呢?”
“嗯,不不,不能,姐我给你画一张,英姿飒爽那种,让他看了流口水睡不着觉那种。”任明星示意着邢猛志的方向。这句也管用,武燕一下子放开了,一指任明星道:“聪明,你要这么利诱,我还是能勉强接受的……猛子,记住朝他要啊,画得不好收拾他。”
一个过于忸怩,一个又过于大方,连任明星也能准确把握两人的心态了,邢猛志懒洋洋道:“你俩怎么相信一个最不靠谱的货了,他那喇叭嘴啥不敢答应啊。”
“谁不靠谱啊?全组就你不靠谱,骗我又是泼水又是拜倒,坑兄弟怎么狠怎么来,好容易找着目标了吧,嘿,不管兄弟了,你自己上了……幸亏我大人大量不计较还给你解围,否则车厢乱起来,乘警得先把你抓起来。”任明星怒道,从抓到人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不是自己亲手抓的,一后悔自然就埋怨邢猛志不给露脸机会了。
四人正扯着,门蓦地开了,乔蓉一叫任明星,让去倒杯水,任明星屁颠屁颠赶紧去了,这头一商量,乔蓉叫着邱小妹一起审,宋支队长怀疑司令婕知道闫学军的下落,要让这一组原地待命,加紧突审,接应会在一个小时后到。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走廊里只留下了武燕和邢猛志两人,倒水回来的任明星愣了下,这回他知趣地悄悄进去了,没敢打扰正犹豫和无聊看着鞋尖的武燕和蹲坐着的邢猛志。
过了好一会儿,武燕才鼓起勇气到了他身边,胳膊一支撑一坐,靠墙抱膝,和邢猛志一样的姿势,她斜斜看着表情落寞的邢猛志,出声问着:“在想什么?”
“不知道,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邢猛志道。
“你一定在想,劳苦功高何以封赏,说不定真会因为这事破格招聘你们入警,干得漂亮,太漂亮了,滨城车站我都傻眼了,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把人逮个正着。都这时候了,总不能还想让姐安慰你几句吧?”武燕笑着问道。
邢猛志回眼一瞅,微笑提醒着:“你明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是不想让我想那件事,故意转移话题,你说我是谢谢你啊,还是揭穿你啊。”
“呵呵,你这人真没趣,干吗非要揭穿别人的好意。”武燕尴尬一笑。
邢猛志疲惫笑笑道:“其实你也在想这个,无非是用其他的事麻痹着自己……你当了这么多年缉毒警,送过战友吗?那种天天朝夕相处,一下子就没了的。”
“有,不止一次。”武燕道,没有掩饰。
“那是什么感觉?是不是送得多了,也会麻木?”邢猛志问。
“会,人对于某种感情都会习惯性麻木,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不管是兴奋还是低落。”武燕仰头叹道,那是这个职业的至暗时刻,没有人会愿意提及。
邢猛志黯然道:“其实我一直没有看懂师父,他一辈子经历过的这种事可能比谁都多,可在表面却一点都没看出来,训练基地里每天和我们聊天打屁,我们跟他也没大没小,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曾经的辉煌历史,还以为他是靠关系安排的看门大爷……呵呵,都说警察是天生的谎言家、伪装者,我现在信了,就像师父一样,他需要一个别人看不透的表面,和一大堆谎言去掩盖,其实他已经伤痕累累的真相。”
“都一样,我们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别人,最差的、最伤心的、最惨痛一面,深藏在心里,可能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自己,苦了、累了、痛了,只能一个人躲起来流泪,就是流泪也生怕别人看见……因为我们是警察,哪怕面对流血和死亡,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们流泪悲伤。”武燕黯然说着,声音悲怆。
邢猛志慢慢地侧头,看着武燕脸上尚未痊愈的大片擦伤,他像怜惜一样,伸着手想去触摸,手颤着,又犹豫地停在半空。相视间疲惫的眼中,武燕也看到了他眼底殷红的血丝,看到了他试图伪装,却一直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悲伤,他一直在强撑着,一直在濒临失控的边缘。
“你想哭,就哭吧,没人会笑话你……家里正在开追悼会,今天是师父下葬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都难过,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让你不去想这些……对不起,师父的病我们一直瞒着你,我们一直在骗自己兴许他会好起来,可是没想到,这么快,人就没了……”一直被自己压抑的悲伤这一刻宣泄出来了,武燕哭了,想掩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拦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别哭,别哭……我怎么可能怪你?我就是有点难受,想逃避都逃不开,想我爸,想华师父,一想起我没给父亲尽过一天孝,也没给师父尽过一天心,我心里就难受,有时候我难受得想哭都哭不出来。”邢猛志喃喃道,他伸手,粗糙的手指拭着武燕的泪,拭着拭着,两人都被对方劝哭了,在这个最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相视泪眼,无语凝噎。
过了许久,任明星兴冲冲推门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武燕和邢猛志两人看着手机,正一把一把抹泪,他轻轻地踱上去,看到了手机上正放着一段视频,视频里花白似雪,挽纱如墨,装点在华启凤穿着藏蓝银徽的遗像上,遗像前面,是和他同样着装的警察们在致敬,画面里响着熟悉的背景音乐,不是哀乐,而是那首耳熟能详的《人民警察之歌》。
乐声中响着铿锵的悼词:“在华启凤同志的遗物里,有他从警所获的三十二枚奖章和一份遗书,这份遗书来自另一位烈士,可以作为华启凤同志的人生写照,也可以作为我们全体警察的人生格言: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可总有那么一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人,他们会坚持自己活着的信仰和选择死亡的方式。这就是警察,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却在改变着其他人的命运,让恶者得惩,让善者得安,让正气宣扬,让天下……平安!”
任明星黯然跌坐,痴痴地看着故人今成遗照,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又一次爬上心头。“信仰”这个词之于他有点缥缈,但在很多时候他触及了,比如在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火拼里,比如在雷霆万钧全城警动的钢铁洪流里,比如在疑窦重重拨云见日的追捕中,总有那种激情贲发热血汹涌的冲动,这个时候也有,哪怕是悲伤流泪,胸中也充溢着决然和豪迈。
因为,一个人倒下了,身后还有无数后来者在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
你耿于什么,可能就要耽误其他。程长峰总队长就是如此,匆匆赶往殡仪馆却误了追悼会,匆匆赶往陵园,路上又得到案情而且遭遇塞车,最后连下葬也耽误了。
到达陵园时大批的警车已经开始撤离了,他愧疚满满地站在停车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快步登山,到墓前向这位长者深鞠几躬。举目四顾,鲜花遍地的坟茔,还站着一位警察,他踱步上去看清了,是禁毒支队的谭嗣亮政委。打了声招呼,正往一处无名碑的坟前放花的谭嗣亮黯然对他说:“禁毒支队的一位小伙,顺道来看看他。”
“哦……我来晚了,看到老贺了吗?”程长峰问。
“他没到追悼会现场,一直在陵园,那儿。”谭政委指指,陵园一处高地。
“我看看他去。”程长峰拍拍政委肩膀,径自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这儿长眠着很多烈士,还有特殊的烈士,比如谭政委祭奠的缉毒警,身后连名字也要长眠于地下。
他心情有点沉重,脱下警帽捋着花白头发,不经意看到了帽檐边上留下一根白发,他拣掉了,心里奇怪地闯进那句写在烈士照片上的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胡乱想着,这个特殊的地方几次让他心里酸楚,眼睛发涩,很多记得起的年轻的、帅气的、热血方刚的面孔闯进了他的记忆,有的几十年了,在记忆里居然一点都没有模糊,长眠在这里漫长的孤独和寂寞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居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唏嘘间,他站到了贺炯的面前,贺炯正倒着酒,一如当年的样子,两个搪瓷缸子,一倒就是多半缸,他红着眼,疲惫地问程长峰:“结束了?”
“嗯,结束了,他们不但抓到了司令婕,还根据突审司令婕的线索,找到了闫学军的藏身信息,一个小时前,闫学军在黑河已经落网……3·28专案、特大制贩枪支案、胡浩涉黑团伙案所有嫌疑人,至此无一漏网,全部归案。”程长峰道。
“呵呵,要是老头还在,今天又得喝高了。”贺炯笑道。
“对,我也得多敬他几杯。”程长峰坐下来,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陵园,可以正看到华师父。
“也不对啊,他有病在身,不能让他喝了……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好,就是犟啊,多难的案子没人敢上,他非上,有了功劳集体的,有了责任过失自己扛,唉,扛得几起几落,徒弟里出息的一大堆,他可好,到退休还是个大队长……退了休还是犟啊,坐在高局办公室毛遂自荐要返聘,不答应他敢跟高局吹胡子瞪眼。返聘回来还是犟啊,其实他擅长的步幅、脚印和肉眼可辨痕迹的追踪,和现代的技侦仪器相比已经落伍了……就是不服输,还缠着我上案子,呵呵,他倒好,风风光光走了,王八蛋的名让我扛了。”贺炯笑着,是笑着评价这位师父的,笑里是苦苦的滋味,几句寥寥,一生盖棺。
程长峰看得出影响最大的恐怕是和华师父最亲近的贺炯了,他的情绪有点失控,不像平时那位铁面黑脸的禁毒支队长了,他轻声劝着:“其实你成全了他,就像你成全猛子、小丁这几个小家伙一样,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们从心里最起码应该是感激你的。”
“我知道,我问心无愧,可我仍然于心难安……我做了很多问心无愧,却于心难安的事,比如猛子,我明知道极度危险,明知道他的辅警身份不适合,可仍然派遣他出任务;比如师父,我知道他命不久矣,仍然让他跟了案子。比如这里长眠的兄弟,我都忘了有多久没有来看过他们了,我有时候怀疑,是不是这个职业把我变得冷血了。”贺炯端着酒,把缸子递给了程长峰。
“不,执法者的无情,恰恰是对整个社会最大的温情,道理你都懂,你于心难安,无非是因为关己则乱……如果现在重来一次,这个危险的任务邢猛志是最佳人选,你会做出来同样选择吗?”程长峰问。
“会。”贺炯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瓦窑寨缉枪是你带队,明知道火力不足,以寡敌众,你会冲上去吗?”程长峰又问。
“会。”贺炯道。
“如果郭三枪狭路相逢的是你,你可能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能九死一生,你会选择和他拼死一搏吗?”程长峰再问。
“会!”贺炯黯然道。
“那就没什么于心不安的了,犯罪不择手段,执法不惜代价,这是个均衡的事,是警察都会做这样的选择,你我该嫉妒师父有这么好的运气,轰轰烈烈作为英雄接受景仰,而不是死于疾病缠身默默无闻……来,敬华师父!”程长峰举杯邀着贺炯相碰。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有点想这个犟老头,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槛,来,敬师父!”几滴清泪自眼而溢,吧嗒吧嗒掉进了酒里,贺炯举杯,和着泪的酒一仰脖子全灌进去了。
酒干了,眼睛却湿了,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远处祭奠的人群渐渐散去,花圈花篮鲜花挂满了松柏枝头,放满了坟头阶前,环绕着巍巍的绿色山脊线,远远望去,像青山缟素,像雪满茔丘………
警中神弓
一周后,晋钢喷泉广场。
茹叶楠在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中不时搜寻,她显得有点犹豫,有点紧张,甚至有点慌乱,早八点的天气还不算热,她却莫名其妙地出汗了,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嘿,猛子……邢猛志,这儿。”
终于看到了,她摆着手,快步向邢猛志奔去。
从公交站台下车快步往这儿走的邢猛志,且走且看着手机,当两人再一次面对面,重逢的喜悦让茹叶楠忘了刚才的紧张,不过一下子面对面,又莫名其妙地紧张更甚,想了很多种打招呼的方式一刹那忘得干干净净。
蹬着运动鞋,穿着牛仔裤、白褂子的邢猛志显得脸和胳膊格外黑,一笑露着雪白的牙齿又显得格外灿烂,似乎还像当年尾随在她背后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邢猛志笑笑问:“啥事这么急啊?我十点钟有事,要去支队一趟。”
“所以就约这儿啊,这儿离支队很近。”茹叶楠道。
“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刑侦支队?”邢猛志笑问。
茹叶楠低头抿嘴一笑道:“一直贴身保护我的女警官,刚才告诉我,今天能在支队看到你……我说老同学啊,你有点过分啊?我都预约了几次,你居然都推拒了?”
“一堆事呢,我们昨天刚撤出手来,就这还没完,可能还得很久。”邢猛志道,公务上的事略过,移交、审讯、侦查完毕再移交起诉,那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走走……不耽误你时间。”茹叶楠提议,径自前行,邢猛志慢了两步跟上了。
以观察嫌疑人练就的水平,茹叶楠捏着包带的手不时在动,似乎很慌;脚步呢,步幅不一,似乎犹豫;表情呢就更不用说了,已经写在脸上了,邢猛志知道她关心什么,不过并未点破。
“谢谢你。”茹叶楠突然道。
“谢什么?来得太突然了。”邢猛志道。
“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案发后原本我也是嫌疑人之一,是你替我开脱的,而且给我争取了证人保护;如果是嫌疑人的话,说不定会被传唤几次再加上三查五审,我想,以我这心理素质恐怕会崩溃的。”茹叶楠道。
这肯定是事后从支队知道的情况,毕竟是当事人之一,邢猛志笑笑道:“上学时给你文具盒里放只青蛙都能被吓哭,怎么可能去参与谋杀。别人不知道,我肯定知道你是无辜的啊。”
“啊?我文具盒里放青蛙那次,是你干的?”茹叶楠一下子气着了,那些让她羞辱的事估计记得格外清晰。
邢猛志不好意思道:“我这是自首,可以给予宽大,扯平了。”
“好吧,这件扯平了,另一件呢?”茹叶楠驻足了,回头似笑非笑,似傲非傲地看着邢猛志。那质询的表情仿佛是个撒娇的样子,把邢猛志刺得心里蓦地一动,儿时曾经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的情形自眼中一闪而过,这情形,怎一个怦然心动了得。
“你……指哪一件?”邢猛志道。
“明知故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宋支队长还找我谈话了,说得一头雾水,怎么感谢我呢?”茹叶楠纳闷道,表情像故意装出来的,而邢猛志躲躲闪闪想搪塞,她提醒着,“那张图?”
“好吧,这个应该瞒不过你,对,就是那张秦磊提供给卢教授的图片,发现沁山有云豹出没的图,经过技术分析是合成的,我们追踪IP地址发现是通过公共场所Wi-Fi发出来的,无法找到嫌疑人……所以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做了一个嵌入式的代码合成到图片文件里,只要对方点开查看,相当于下载安装了我们嵌入的程序。具体我也不太懂,你应该能懂吧?”邢猛志道。
“黑客程序,控制他的手机。”茹叶楠愕然道,即便有此猜忌,可真的印证了,依然让她愕然无比。
“对,而且只能由你发送才不引起怀疑,这件事是经专案组批准实施的,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有嫌疑,但又都没有证据,正面的传唤和讯问恐怕对于准备充分的嫌疑人没有什么效果,时间上也来不及。所以,专案组就采取了这种欲擒故纵的方式……我请示过组里了,这个告诉你不违反纪律,你毕竟帮了我们大忙了。”邢猛志道。
这个忙帮得茹叶楠有点五味杂陈了,她低头踢着脚尖,思考片刻,回忆着邢猛志教她发图,教她不留痕迹地故意和秦磊争吵,然后两人又合理地“分道扬镳”,当时是慌不择路,现在看来,是选择了一个最好的结果。可却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她犹豫道:“这件事,我都不知道该怼你几句,还是该谢你,知道你哪句话打动我了吗?”
“不知道。”邢猛志摇头。
“在一个卑鄙的警察和一个高尚的看客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宁愿选择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茹叶楠重复着邢猛志的话,那是在医院,邢猛志摇着她的肩膀说的。那时候表情好吓人,她再看一眼,还是喜欢现在他阳光的样子,像个羞赧的大男孩。
确实够羞赧的,邢猛志尴尬笑笑道:“人性经不起考验,人心经不起偷窥,龌龊就别摆桌面上说了成不?”
“没事,你脸这么黑,红了也看不出来,那卑鄙的警察先生,能告诉我他的情况吗?另一个更卑鄙的家伙。”茹叶楠大方问。
所指肯定是秦磊了,邢猛志道:“有关细节还需要核实,不过大致情况我能告诉你,他在国外没有做正经工作,做的是非法贩售野生动物的生意,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回国后还是干着老本行,把我省沁山自然保护区的一些濒危野生动物贩到世界各地,他之所以和卢教授拉扯关系,是因为卢教授是这一行的专家,而且一直在为环境保护奔走,以教授的身份可以接触到政府和监管部门的信息,那正是他们违法犯罪所需要的消息。他是非法贩售野生动物的中间商,同时也参与了云城涉黑团伙的其他案子。”邢猛志侃侃道。
茹叶楠好奇问着:“那为什么枪杀卢教授?举报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这算是一个巧合,猎捕野生动物需要武器,秦磊参与了走私武器部件一案,算是团伙高层,云城的涉黑团伙内讧,制枪的主谋,也就是秦磊的同谋被灭口,而他们就是把云城野生动物地下市场信息提供给卢教授的人,巧合的是,这位死者情人也是山大毕业,举报的信息是通过她给了卢教授的,本来他们想以这件事拖住其他涉黑人员,隐瞒其他罪行,然后逃出国境,却没料到被对方先下手灭口……涉黑团伙同时又担心制枪、黑金等其他重大案情线索也被透露给了卢教授,于是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卢教授也灭口了。”邢猛志尽量简略地叙述着整个过程。
知道了真相,过程依然很繁复,不过作为亲历者茹叶楠很清楚了,她叹气道:“捐赠经费是假的,关心公益是假的,包括追求师妹也是假的……呵呵,我真是傻得可爱,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幸福里,可没想到是生活在谎言里。”
“傻倒未必,可爱倒是真的。”邢猛志随口赞了句。
嗯?!茹叶楠突然听到了这一句赞美,奇怪地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她偷觑着邢猛志,那表情肯定是无心一说,那就肯定不是假的了,她说道:“除了一句谢谢,再加一句对不起。”
“这两句礼貌用语能放在一起搭配吗?”邢猛志纳闷了。
茹叶楠且笑且走着,莺莺呖呖道:“谢谢是因为你为我做的一切,对不起是因为我曾经做过的一件事。准确地讲,是很多年前一件事让你下不来台的事。”
“那事你还记得啊,呵呵。”邢猛志不好意思了。
“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想忘记都难,写的什么来着……我对你的爱,就像质量守恒定律永远不变。假如你是氧气,我就是氢气,偶然一次契机点燃我们,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假如你是氧化氢,我就是二氧化锰,当我们在一起就会产生大量的幸福泡泡。或者我是达到可燃点的铁丝,我们碰在一起会火星四射……”茹叶楠深情地念着,她停下了,看到邢猛志羞得无地自容,低头似乎在找一处能钻进去的地缝,再抬头时,看着茹叶楠笑颜如花,他也尴尬地笑了。
笑着笑着,茹叶楠提醒道:“你一定忘了。”
“没忘,后面一句是哪怕将来你在北极,我在南极,相隔千万里,我也会顺着磁感线的方向走进你的心里……咱班主任评语是:累不死你。”邢猛志笑得掩面羞于示人了。
茹叶楠一下子失态了,张大嘴前俯后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促狭似的表情瞄着邢猛志,那样子似乎心猿意马,似乎秋波盈盈,似乎欲说还休。就在邢猛志心里七上八下时,她又笑得眯住眼了,提醒道:“你怎么还和初中一样傻看女生,我问忘了,不是指情书,是指你是不是忘了去支队了。”
前方正是支队大门,邢猛志惊醒一拍脑门,喊了句我去,又出糗了,赶紧拔腿飞奔,直奔进了支队的大门,身后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让他心旌飘摇不已……
支队早忙乎上了,三脚架支起来了,丁灿量着水平线,武燕忙着测距,每十米做一个记号,任明星正在远处拉弓,他身旁站了个半大娃娃,赫然是马从警那小屁孩,也在保持着姿势拉弓瞄准,不过太远了,五十米的距离,根本无法找到瞄点。
“小马,你咋又没上学?”武燕喊着,走上来了。
“五一放假了。”小马不屑道。
“放假你搁家不能写写作业啊?跟他能学好……什么时候也有弹弓了?”武燕说着上前要没收。马从警赶紧躲到任明星的背后,还是不服气地说着:“我爸让我跟明星哥玩的,你管不着。”
“嘿,你个小家伙,再犟嘴。”武燕上前要拽。任明星赶紧拦着:“得嘞,这我认的小兄弟,给个面子,别逼他做作业,反正也不会。”
“你……”武燕一下子给气笑了,她捏了任明星鼻子一把道:“别把人孩子教坏了。”
“小孩不淘气,长大没出息,咦,猛哥来了。”任明星道。
武燕回头,快步迎上去了,任明星一回头,躲他背后的马从警正好奇地看着他,他看看自己,愕然问:“怎么了?”
“大哥,你小时候,是不是不淘气啊?”马从警鬼祟表情问着。
任明星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揪住小家伙,吧唧吧唧屁股上来两下,怒道:“居然嫌我没出息?有点当小弟的自觉吗?”
马从警夸张似的喊救命,奔上来的丁灿无奈道:“快省省啊,瞧你那点出息。”
“看看,不是我说的吧?大哥他谁呀?这么说你你都不生气?怎么长得跟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一样。看我对付他。”马从警找到同一观点的人了。
那是形容丁灿瘦小而且戴眼镜,这话听得丁灿无语了,又发不上火来,马汉卫这个半路儿子从小就在警察堆里混,都当儿子或者弟弟看,不过越宠越不像话了。
这不,小马要给大哥出气了,牛气烘烘走上来问着:“我有一道题问你,答上来我道歉,答不上来你向我大哥道歉,这道题我考了无数警察,全考倒了。”
“呀?你爸都没你拽,什么题?”丁灿上钩了。
“听好:甲、乙同做一工程,需要八天完工,若甲一人独做八天后,再甲、乙各独做十天完工,问:甲乙独做各需多少天?”马从警严肃道,而且提醒着,“小学题啊,做不出来下周补习我叫上你啊。”
题听得任明星一惊咬手指了,这是小马的撒手锏,凭这道题他已经羞辱了不少教育他好好作业的警察了。
丁灿眼睛眨巴两下已经明白了,直接说着:“爬一边去,你拿个错题面就咋呼下他这号智商的,同做八天,各独做共用二十八天,这做工程的和你做作业一个水平,能有正确答案吗?”
丁灿走了,小马愣了,居然头回被当场识破,他看看任明星傻愣着,悻然解释着:“大哥我尽力了,他确实智商比你高多了,这都没骗倒。”
“滚。弹弓给我。”任明星生气了,追着小马要收回弹弓了,两人你追我跑,和一群刑警撞到了一起。
支队长宋玉河带的队,一脸的喜气洋洋把小马拽到自己身边,拉着朝邢猛志走着,远远喊着:“猛子,今天是闲事,不是案子,我们队里兄弟们都不服气,要见识一下弹弓神警的水平,而且,有一位要挑战你,直接说,敢不敢接招吧?”
“哈哈……这事啊,放马过来,玩枪不敢说,玩弹弓我还没碰到过对手。”邢猛志霸气道。
“好,鼓掌。”宋玉河带头,一群刑警鼓着掌。
席双虎宣布着规则,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各射三发,中多者胜,靶子是一次性打火机,这个难度可就大了。邢猛志瞅瞅围着一圈的欢呼人群,总觉得有什么问题,众人鼓噪让他表演时,他警惕问着:“挑战者是谁啊?”
“你先来,如果太差,我们的挑战者就不屑和你见面了。”席双虎奸笑道。
邢猛志掏着随身弹弓,中肯道:“二十米没难度,三十米中等难度,超过三十米钢珠出现弧线,那难度就呈几何数上升了……五十米还能精准射击的,我没见到过。”
“你要认输,我们就愧领了。”宋玉河刺激道。
虽然不知道支队长什么意思,可邢猛志岂是个认输的人,他笑道:“我不行,没人能行了。”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开始。”宋玉河道。
“好……看好了啊。”邢猛志站在线外,嗖嗖嗖三发几乎是不间断射出,嘭嘭嘭三声火机爆炸声,引起了一阵鼓噪喝好。
二十米,没难度,下一组,邢猛志放慢了,起手,拉皮嗖……嘭,嗖……嘭……很有节奏的三发,同样精准地爆掉了三十米外的火机。
这下子把一干刑警惊到了,都鼓着掌喊好。
“五十米难度大了啊。”他闭了下眼,喃喃说了句,蓦地睁开,拉弓,皮子拉到了肩后,手向上抬,像计算着弧线落点,嗖的一声……一道光线闪耀,五十米瞬间而至,不过错过了,从第一个火机顶上堪堪捎过,那只火机晃了下,没爆。
嗷……喝倒彩的声音一大堆,邢猛志尴尬笑笑,再装弹,第一次的失误已经让他算到落点了,接下来两发,嘭嘭连爆两只火机,把喝倒彩的一干刑警又看瞪眼了,这家伙就是拿着手枪也未必能打到这么精准吧?
“宋支,我献丑了,该你了,可别真现丑啊。”邢猛志得意道。一同案子走了,上下级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宋玉河也习以为常了,同样得意道:“接下来,有请我们支队队花乔蓉,应战缉毒支队的邢猛志,弹弓神警的称号花落谁家,马上揭晓。”
“啊?乔蓉?”邢猛志愣了。
有问题,都在坏笑,包括武燕也是,邢猛志瞪着她,武燕一仰头:“别看我,他们要打击你的嚣张气焰,不关我的事。”
“火山,咋回事?”邢猛志问不远处贱笑的丁灿。丁灿道:“乔蓉同志苦练弹弓,已经远远超过你了,兄弟,一会儿别自卑啊。”
“什么?我自卑,哈哈……呃。”邢猛志大笑着看着矮个子小乔蓉从队伍里出来,不过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搁,箱子一开,邢猛志像嘴里塞进个大鸭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那是只什么弹弓啊?简直是巨无霸,弹门有他的两个大,后面加装了弓臂,皮子比他用的厚几倍,那弹弓架起来和胳膊一般长,乔蓉拿着颗偌大的钢珠压在包里,往撒放里一卡,伸臂一拉,噌地开了,邢猛志注意到,一侧臂边上,还加装着瞄准镜。
“天哪,这弊做得也太不要face了吧?”邢猛志难堪了。
观众哄笑声起,乔蓉是枪械专管,设计的这个把弹弓王吓住了,架起弓拿在臂上的乔蓉得意道:“钛合金的弓门,纤维握把,液压伸臂,扣发式撒放,九倍瞄准仪……但它的驱动仍然是橡胶皮,你总不能不承认,我这不是弹弓吧?”
“是倒是,可是……”邢猛志被噎住了。
“是就行了,这可是一点五厚的皮子啊,初速可以达到一百五十六,比你的高三分之一,射距一百米……我直接打五十米的,看好。”乔蓉附身,眼睛对准瞄准镜,手一扣,嘭的一声响火机爆了。
嘭……嘭连爆两个,喝彩不断,偏偏还有更爱现的,任明星跑出来扔了个火机喊着:“来个七十米外的,这个猛子打不到,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七十米几乎看不清火机了,不过在放大瞄准镜里没有难度,乔蓉只是多瞄了两秒钟,一扣扳机,那弹道拉着一条长长的弧线,嘭的一声准确地爆了火机,邢猛志目瞪口呆地看着,等半天瞠目结舌回过头来要斥一句,却不料看到了刑侦上这拨兄弟笑吟吟的眼神,乔蓉向邢猛志做了个鬼脸,把弹弓递到了宋玉河手里。
“看看,设计怎么样?”宋玉河交到了邢猛志手里。邢猛志掂掂分量,不算重,这堪比小型气步枪的威力,实在让他大开眼界,拿起来时,伸缩臂上的几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地念着:“神警弓?!”
“对,我们共同起的神警弓这个名,今天比赛是假,发奖是真,别的你肯定不稀罕,我们呢,就设计了这只弓,只有神警弓才能配得上弹弓神警啊,这回总该说句谢谢了吧?”宋玉河笑道。
果真是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壮士,邢猛志两眼放光地摩挲着,听得送给他,兴奋地一敬礼:“谢谢支队长。”
“我设计的,不谢我呀?”乔蓉不悦道。
“谢谢蓉蓉。”邢猛志敬礼道。
“还有我们,满城跑找材料找工具。”席双虎凑上来了。
邢猛志敬礼谢,邀功的越来越多,故意似的让他不迭地敬礼,还有作怪的摁着他脑袋让他鞠躬的。
“都别吵吵了,我宣布啊,咱们今天中午在大灶上聚餐,禁毒支队的同志们哪,这次和咱们并肩作战,我们得好好谢谢他们啊,分工一下,包饺子,多炒几个菜……什么?还想喝酒……不成不成,客人可以喝,你们不许喝……”宋玉河嚷着,众警员吵吵着,簇拥拥着邢猛志、任明星、丁灿一行几人,先往队部去了。
大院里那个喜气洋洋的场面让大院外巡梭的茹叶楠看得眼热,让她想起儿时课后,那时候也有一帮子男生簇拥着邢猛志上山下河逮鸟摸虾,多少年了他似乎没有改变,还有着那种异样的魅力,那是一种奇怪的魅力,吸引她在院门外踱过来,又踱过去,下决心走,可走不出多远,又犹犹豫豫地返回来。
她就这么在门外逡巡着,犹豫着,期待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前路可期
时间:5月20日。密级:四星。
加盖着保密处印章的纸质文件被聂敬辉掏出来,双手恭敬地放在办公桌中央,厅长抽出老花镜戴上,开始仔细看密密麻麻厚厚一摞的文件。
桌前程长峰和聂敬辉恭立着,这是案情进展的汇报,到领导这里的情况汇报务要简洁明了,可惜本案实在过于繁复,即便是简要也有二十多页之多。厅长仔细看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尾页,案情里有些惊心动魄的阶段哪怕现在看起来也让他难以释怀。他抬头时才发现两位下属一直还站着,赶紧说道:“坐,坐,劳苦功高啊,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而且是干净利索全部落网,不简单,指挥有方,干得漂亮。”
“指挥有方很勉强,干得漂亮倒是真的,咱们基层一贯能征善战。”程长峰谦虚道。
一说,倒忘坐下了,厅长似乎还陷在案情里,好奇问了句:“很匪夷所思啊,敢情最后抓到的这位女嫌疑人司令婕才是制枪案的主谋?!”
程长峰和聂敬辉互视,聂敬辉汇报着:“对,根据秦磊、闫学军的口供,以及固定的证据可以如此判断,其实她是被胡浩当花瓶养着的,但这个女人野心很大,不甘只是个小三的身份,所以在暗地一直培养自己的势力,也和本案多名涉案人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也是她控制别人的一种方式……最早经营野生动物的非法贩售,这个生意让她和有海外关系的秦磊搭上了线;之后让郭向阳听命于她,然后以郭向阳为首的一干涉枪人员就可以被她操纵了;与此同时,她和胡浩的律师闫学军又搅在了一起,两人一直觊觎胡浩的财产;明面上他们以酒店为幌子,反复当了几次民间拆借的担保方,拿胡浩的酒店财产抵押以赚取好处,现在留下一堆债主;暗地里呢,胡浩的钱袋子早被伍士杰他们盯上了,这个伍士杰是最早制枪的,不过水平有限,就像郭向阳说的,短枪老炸膛,长枪老卡子,这是枪管工艺不过硬。于是她和秦磊就多方联络走私枪管入境,给云城这个制贩枪支团伙一个发展壮大的契机……本来他们已经借此积累了大量的非法资金,但后来胡浩出逃,这个涉黑团伙群龙无首时,又让他们看到了更大的机会,于是就芝麻西瓜一起搂,干脆对胡浩的隐匿黑金来了个黑吃黑。”
程长峰补充了一句:“从他们的角度分析,自伍士杰被杀之后,制枪贩枪其实是明修栈道,吞掉胡浩藏匿的黑金是暗度陈仓。在制枪贩枪大案下隐藏了他们的真实动机,差点就得逞了啊。”
“一群高智商的犯罪分子啊,案情相当复杂,盗墓、文物走私、寻衅滋事、非法制售枪支,还有命案,现在几个专案组都忙得焦头烂额,一本《刑法》上解释的罪名,他们能占到一多半。”聂敬辉道。
“人把钱带不进棺材里,可钱却能把人带进棺材啊,有的忙活一段时间了。”厅长把这一份汇报放下,揭过了。
第二份,扉页的标题是“‘x-监区’计划可行性研究报告”,他翻了几页,这是已经讨论过的内容,此时又让他沉思片刻,犹豫道:“这个计划很超前啊,现阶段我们的网络水平,特别是基层的网络水平差距还很大,厅里能给的经费也是捉襟见肘,真正能起到多大的效果还真不好预测啊。”
“但可以预测的是,犯罪舆情的发展,将会向网络化、虚拟化、高智商化发展,我们现当下的辖区责任制对于预防和打击传统意义上的犯罪肯定是行之有效的,可一旦遭遇多种犯罪手段并用的复合手段,组成复杂的团伙犯罪,以及应用前沿技术的新型犯罪,那我们的传统侦查就要遭遇屏障了……要突破这个屏障,还是老办法,打铁还须自己硬。”程长峰道。
厅长已经拿起了笔,唰唰签着名道:“这两年多发的另类案情已经说服我了,我只是有点犹豫和担心,我们的基层已经是不堪重负,向‘五侦合一’的方向强警,无疑又要加压了啊。”
“不会的,压力在警察身上,永远是动力。”程长峰道,这话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聂敬辉咧着嘴笑了笑,程长峰却是喜上眉梢地拿到了厅长的签批。
似乎还有事,两份报告下面还有两页纸张,是厅里的请示报告格式,请示事项一眼就让厅长皱眉了,标题是“关于招聘邢猛志、丁灿等同志加入警籍的请示报告”,这绝对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事,厅长的脸一下子拉黑了,基层这种有点功劳就朝上面伸手的事不少见,但总队长出面伸手的,实在是让他不理解了,他抬头看着两人,一下子明白两人为什么今天如此谦恭,坐都不坐了。
“哦,敬辉下去督导了几天,跟你们穿到一条裤子里了,明打明违反组织原则的事都摆到我办公桌上,事业编的正式民警除了退伍军人,其他渠道已经停招很多年了,你们觉得我能签这个字吗?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怎么收?其他同志会怎么想?”厅长不悦道,聂敬辉有点紧张地低下头了。程长峰提醒着:“还有一页,您看完再批评我。”
另一页,厅长随手一翻,又愣了,这上面一堆签名,禁毒局局长徐中元、市局高局、禁毒和刑侦两个支队长贺炯和宋玉河。再加上面前两位省厅大员,这面子可足够大了,大到他好奇盯了两人良久,出声问着:“看来里面有很多隐情啊,到底什么情况?”
“这个……得从去年冬天的新型毒品案说起了,我们打入贩毒团伙内部的一位警员,代号藏锋,当时他是缉虎营巡警大队的辅警,叫邢猛志……”
程长峰开头了,从开头就把厅长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故事里了……
命运是个贱货坯子,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越期待,越失望。当你绝望已经不再期待时,她反而会主动来骚扰你。
这是任明星的切身体会,当他踱步进五洲酒店时,一男一女两位来人匆匆迎上来,握手寒暄,极尽恭维之能,万分客气地把他请到了商务雅座里,一杯浓香的拿铁跟着已经放到面前了,那位女士很客气地道:“任先生,我替您做主了,留学归来的,一定对中式茶饮没有兴趣。”
为了隐藏自己已经堕落到大缸子喝白开水的水平,任明星轻抿一口,微笑点头道:“谢谢……不过李主编,我都说了不合适,您二位怎么直接来了?”
“总得表达一下我方的诚意嘛,这是我们新拟的合同,您看一下,有不合适的地方您提出来,我们马上改,这儿,现在就可以改。”那位主编客气道。
主编很年轻,梳着长长的马尾,穿着花式衬衫,这种前卫在艺术人的眼里很正常,不过此时任明星却奇怪地觉得另类,对了,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变了,头发成了最简单的平头,脚上穿的是清一色的运动鞋,永远规矩到呆板的衬衫和长裤,以前喜欢的花里胡哨衣服已经全部躺在衣柜里不再上身了。
合同已经看过了,招聘全职漫画师,提供五险一金,六年长约,月薪五位数,有餐补房补以及一笔能让任明星流口水的入职安家费,他表情极其艰难地变换着每一帧细微动作,看得出内心会有多么艰难的挣扎。
两位来者看出来了,那位染着蓝发,一手十个美甲各不相同的女士笑吟吟道:“任先生,您在绘画上非常有天赋,如果入驻我们的平台,用我们的资源来打造您,假以时日,说不定您能画出《等风来》那样流传于世的大作啊。”
“全职啊……啧。”任明星吧唧着嘴。
李主编看出任明星的犹豫了,殷勤道:“据我所知,您是个辅警身份,算不上真正的警察,难道您希望自己的天赋永远淹没在这个临时的身份里不为人知?”
这话刺激到任明星了,他瞪了主编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任明星也自带上气质了,一眼吓了主编一跳,就听任明星说道:“不为人知这个词用得好,正因为有很多这样的人站在缉毒一线、奔在追逃一线、忙碌在侦查一线,我们才有机会,才有可能安安生生地坐在这里喝着咖啡享受生活……我以前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赋,恰恰是这个临时身份发掘了我的天赋,假如能称之为天赋的话。”
谈崩了,莫名其妙崩了,任明星放下了合同,主编赶紧道歉说:“对不起任先生,如果我有说话不当的地方请多担待,但是合同还请您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离开平台我无非丢了一份待遇,还可以画;但是离开您说的临时身份,我怕我丢了魂,什么也画不出来。谢谢两位盛情款待。”任明星蓦地起身,在两人愕然中走了,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两人追出来,任明星已经上了一辆车,驶离酒店了。
车里又是另一个样子,任明星捶胸顿足接着又使劲抓着胸口的位置,嘴里哎呀呀地痛悔不已。后座丁灿不阴不阳泼着凉水:“月薪过万,唾手可赚;五险一金,让人伤心。啧啧……明星啊,以前我觉得你傻,现在呢。”
“滚,是不是觉得老子更傻了?”任明星怒道。
“嗯,抢答正确……这可是放弃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啊,你确定不后悔?”丁灿问道。
任明星抓着心口,快要哭了,难堪地说着:“我已经后悔了,这逼装得我心在流血啊,你说我图什么呢?”
“那我停下车,你再回去不就行了。”开车的乔蓉出声道,又是不中意地看了没出息的任明星一眼。
“算了,后悔就后悔吧,反正后悔的事多呢,不差咱这一件,对不,火山?”任明星回头道。
丁灿没给他找安慰的机会,摇头道:“对你个头啊,我都有点看不明白你了,你是犯傻了,还是犯蠢了。”
“你和猛哥走,我就走,王八蛋说话不算数,走不走,你要走,我立马拍屁股走,招呼都不待打。”任明星反过来将丁灿了。
丁灿翻着白眼说着:“你和我比什么?兄弟我不差钱,也不差工作,我干是出于爱好、兴趣、理想,随时可以走,咱们没法比。”
“切,还理想,可把你能得,我也出于一个高尚的动机,比你的理想还高尚。”任明星严肃道。
“别告诉我,你这糨糊脑袋里装上信仰了啊,你觉得谁信啊?”丁灿挖苦了他一句。
“不是信仰,是……”任明星坐正了,眼斜瞟着乔蓉,鬼祟的表情,窃喜的样子,乍来一句:“是爱情!今天520,为爱放弃一切的人是高尚的,是不是啊蓉蓉?”
车一哆嗦,急停在路边,乔蓉脸红耳赤小拳头捶着任明星,边捶边斥着,跟我有什么关系?还高尚呢,让你恶心,捶死你。
那骂得娇嗔,挨得开心的样子,明显是打情骂俏,实在让丁灿有点尴尬,他不确定任明星这夯货是不是真和乔蓉有了爱情,但他很确定,任明星做出这样的选择,肯定不是因为爱情。
是什么呢?
他说不清楚,可他很清楚即便是自己也下不了决心。哪怕这个职业让他体味的是艰难繁复茫然无措,哪怕从警经历的是刀光剑影命悬一线,哪怕曾经目睹的是鲜血淋漓生死搏杀,哪怕可以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离开,可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放下。
他低头,侧眼是肩章、臂章、胸前……还没有警号,他仔细地扣好袖扣,整好警容,在手机的自拍里,看到了一位帅气、刚毅、眼光深邃的自己。
这可能就是他无法说服自己的理由,这个形象是他所能想象所有职业中,最帅的一个。
“嘿,那女的怎么又来了?”前面的任明星又作怪了。开车的乔蓉问:“哪个?怎么你这贼眼,还是盯着女的瞧。”
“不是,是那个,那个茹叶楠……那天支队聚餐,她一直在门口,猛哥不是出去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吗,然后武燕差点就把桌子掀了。”任明星提醒着。
那是聚餐的一个小插曲,不过其中的纠葛乔蓉可没明白,她瞅着那个一袭白衣,就在现场外围亭亭而立的女人,有点不信地问:“秦磊的女朋友啊,在读博士……不至于啊,他俩没见几回啊?”
“啧,旧情复燃,原来就是早恋情人。”丁灿凉凉一句道。
“哟嗬,有意思了,猛哥看来不止要多个情人,捎带着给情人也找了个情敌……呵呵,武燕姐这回好玩了啊,刚嚷嚷着要当回女人,立马就得为情所困,哈哈。”任明星没皮没脸笑着。乔蓉泊停了车,剜了他一眼,拍门走了,丁灿唉了声,也懒得理他,急得任明星不迭地追下了车。
三人所去的方向是南郊卧虎山文化广场,现场已经警车林立,数台电视台的转播车停在附近,只有警察和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才会被允许入内。
不是案发,而是一个别开生面的大会,主席台上的会标是:治枪爆、除祸患、保民安,晋阳市公安机关集中销毁非法枪爆物品活动现场。
三人自动加入维护秩序的队伍,陆续到来的媒体、市民,渐渐把这个广场围满了。这种过程不繁复,主持活动的高局到场简短一讲话,两辆武装押运车把要销毁的武器就运来了,警察们两人一组抬着成捆的非法枪支,在广场上摆成了一垛一垛,引起了围观群众一阵嘘声,不亲眼见到,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身边还有这么多危险的玩意儿。
销毁开始了,轰隆隆的压路机驶过,整垛的非法枪支,枪身压裂、压碎,后面跟着的警务人员捡拾着枪管,堆到了现场几台切割机旁,在哧哧冒着一溜火星的切割砂轮下,枪管成了一截一截的废铁,所有销毁的枪支还要运到钢厂回炉,邢猛志站在最后的位置,负责把成筐的废钢件传上车,那活可不轻松,一筐百十来斤,今天销毁的各式枪支三千多件,不一会儿便是满头大汗。
刚刚伤愈的席双虎接替了他的位置,附耳说了句什么,邢猛志在人声嘈杂中往外走,走得匆匆忙忙喜上眉梢,这种让群众拍手称快的活动,哪个警察也不愿意误了,要不是特殊情况,邢猛志才不愿意误呢,实在是席双虎告诉他一句让他心痒的话:我看见咱们一位兄弟变成美女了,绝对火爆,好像在雕塑那个方向等人。
说的是挤眉弄眼,肯定是武燕无疑了,邢猛志无比期待了,他挤出人群之后,一眼便看到了倚着雕塑,站在人群远处的武燕,看得让他眼睛一凸,嘴一咧,好不惊愕的表情,裙子,她居然真的穿上了裙子,而且居然很美,露肩上衣,纯白;及膝中裙,极黑;黑与白极具对比的差异,让她的身高优势一展无疑,显得腿格外长,她眼神似笑非笑,那种在生死间历练出来的自信,让她的一颦一笑,带着魔力一样,散发出一种另类的美。
今天是520,可能是心有灵犀吧,但偏偏是在无法表达的这种现场,不过这难不倒邢猛志,他做了一个绅士的恭身,然后两手在嘴上一吻,一扬,把飞吻抛向武燕。武燕笑吟吟地打着手势,手势的含义是:结束,会合……一看便知,是结束后两人会合,正认真看武燕打出会合地点的手势时,她的手势停了,一下子表情像怒了,怒气冲冲地朝邢猛志瞪了一眼,然后扭头走了。
“嘿……毛病,又咋了?”邢猛志追也不及,突来的变故让他愣了片刻。要追上去时,下意识回头看,一下子看到武燕离开的原因了,另一个方向,茹叶楠发现邢猛志终于注意到她了,正喜出望外地向她招手示意,而且做着一个男女生都懂的心形手势:520快乐!
感情的十字路口可比案情还难选择方向,是向前追?还是倒回去?
邢猛志一下子僵在当地了,好久没做出选择……
“……就这样,在程良刚刚确定目标时,声纹报警就响了,司令婕落网。很悬啊,如果不是最后一刻的急中生智,如果不是上对了车次,可能我们抓她还要费番周折。”
不管有多少传奇,真讲起来可能就是最精彩的那一段,而这几个都不止一段,听得老厅长几次耸然动容。
考虑持续了很久,末了,厅长眼光复杂地看着两位,如是问道:“你们应该很清楚,在危险的天才和平庸的人才之间选择,一位纪律队伍的指挥员会倾向于后者。在牺牲群体大多数人利益和牺牲个别人的利益之间选择,同样也会倾向于后者。”
这是委婉地在拒绝了,意思是不能破例。程长峰满脸失望,轻声道:“陈厅,我理解,也清楚,但还是被别人说服来试一试。”
“全市辅警上万人,开此先例,合适吗?”厅长犹豫道。
“辅警队伍一直以来待遇低、任务重、无晋升渠道,已经让我们备受诟病,我们已经在改变了,而且改变了很多。我个人觉得,有这样的典型放在前面,倒是一个最好的激励,事业编制无非是一个编制而已,如果想进入公务员队伍同样得参加国考……我知道给您这个选择很难,其实我觉得这些人可能和您一样经历的同样是艰难选择。”聂敬辉道。
很意外地听到了下属不同的声音,厅长皱着眉问:“什么选择?”
“在冲向危险和固守平庸之间,他们选择了危险;在牺牲大多数人利益和牺牲自己的利益之间,他们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利益。如果真在瓦窑寨牺牲了一位辅警,我们一定会不介意给个英雄追认,可为什么活着反而吝于给他们一个编制呢?”聂敬辉道,他直视着厅长的眼光,那是一种无愧的清澈,让他腰杆挺得笔直。
厅长不悦地瞪了聂敬辉一眼,眼光投向了程长峰,转着话题问:“说服你来的人是谁啊?我很好奇,谁能指挥动你总队长啊,就徐局、高局也不至于啊。”
“是刚刚被追认为烈士的那一位,华启凤。”程长峰道。
厅长眼光一怔,愣了,就听程长峰轻声道:“他的徒弟贺炯,在一路送他转院的时候,华启凤说的这个心愿,邢猛志算他的关门弟子吧。我也无法甄别真假,自省城转院后,华启凤基本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哪怕就是贺炯编的,也不会有私心成分,这点我不怀疑。所有签名的人我都不怀疑谁有私心,我很奇怪啊,我刚刚做的决定很难,但你们两句话,又让我动摇了,以前突破组织原则的事,我不能做,因为下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怕犯错误。这次倒反了,下面都看着我,好像不突破组织原则,就是犯了错误一样。”
厅长带着些许尴尬的口吻,拿起了笔,拿起了请示报告,笔在他手里犹豫着,他几次抬头看两位下属期待的目光,几次落笔,几次犹豫,笔高悬在扉页的位置,迟迟没有落下。
是签呢,还是不签?
这同样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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