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天空下，月残缺而星河灿。白沟河南的将官们各自回返大营，萧干也在析津府宅邸的书房里望着行军地图愣神了许久。净觉寺高亭中，易州知州高凤、通守王悰，仍在与南朝元帅府主管机宜文字赵不尤赵宣赞夤夜长谈。
整日鞍马劳顿，安九早已精神不济，赵不尤好说歹说，才将老人劝往僧舍先行安歇。穿越以来，这是他见到的首位祖父辈家人，或许亦是最后一位了，其舐犊之情，鸣雏之意，令赵不尤感怀难言。
“两位世伯。”赵不尤揉了揉脸，提起精神直言相问，“若易州举城南附，有何难处？”
王悰望了高凤一眼，转头问道：“贤侄，不知南朝大军何时北上？”
赵不尤顿时了然，心想眼前两人被燕京城内变故骇破了胆，不得不求降，却又畏惧北辽兵力，不敢行险一搏，做那出头之鸟。保不齐两人所言之五千精兵，亦是样子货，甚至对易州豪强也控制不了，唯有等西军北上后，他们才敢借势投降。
赵不尤笑着说道：“是小侄急切了……郓王殿下刚刚离京，比不了小侄轻车简从，日夜兼程。他的仪仗节钺规模浩大，抵至雄州至少还得旬月有余。在此之前，西军定然不会出兵。既然如此，那两位世伯便暗自准备罢，待西军进发，小侄自会差人将易州反正之消息传回……只是，在此之前，若萧后宣两位世伯入朝觐见，抑或萧干、耶律大石领兵来到易州，两位世伯该当如何自处？”
“呃……”高凤与王悰苦着脸无言以对。
赵不尤冷哼一声，倒也不为己甚，他自一旁拿起棋罐，取出几颗白子，次第摆在石桌上：“两位世伯，这是易州，被易水和涞水环绕，四周并无驻军。过涞水，东南约六十里，是新城，萧干和耶律大石回京后，留萧遏鲁坐镇，统帅白沟河畔约三万大军，与宋军对峙；同样过涞水，正东约四十里，乃歧沟关，百多年来，因地处辽国腹地，近乎废弃，驻军聊胜于无；东北方向，六十余里，乃涿州，郭药师八千五百常胜军驻扎。”
“如此看来，萧遏鲁要南拒宋军，不敢轻离，对易州并无威胁；歧沟关无需再提……“赵不尤将手指点在代表涿州那颗棋子上，笑着问道，”若小侄劝降郭药师，令涿州以及常胜军投向南朝，之后……即便郓王殿下尚未至此，西军尚未北上，两位世伯可敢举城而降？”
高凤抢着应道：“那自然是再无障碍！”
赵不尤呵呵一笑，长身而起，扭头向亭下走去。两步之后，他蓦然回头，俊美你的脸上殊无笑意，声调亦变得清冷：“两位世伯思虑缜密，做事沉稳，小侄心中佩服。只是我等如今身处佛寺，种因得果之句尚请两位世伯谨记。两位世伯不愿行险，可些许小事还是要做的……辽国覆灭已成定局，那些愿意为辽国殉葬的，如杀我宋朝使者的易州史成，或许还有旁人……涿州反正之日，小侄不仅要看到易州易帜，亦要看到史成等人的头颅……两位世伯总不能万事推脱，坐享其成罢？”
说完，他再不理两人，叫上陈广，径直往僧舍安歇。
不单是安九困乏，六月二十三离开汴梁，整整十日奔波劳累，期间更在白沟河南好一场厮杀，身披数创，也只是一口心气吊着，挣扎来到了易州，如今身处深山佛寺，凉风习习，檀香袅袅，赵不尤几乎是刚躺床上便沉沉入睡，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日上三竿。
高凤与王悰已然等得急不可耐，二人皆出身易州大族，如今形势危殆，若非山路难行，他们昨晚便已回易州措置家中事务。望见赵不尤出门，几句交谈后，两人便匆匆离去。
净觉寺有高亭，自然也有低亭，寮房前便是一座，赵不尤挥手让守了一夜的李宝回房歇息，自个儿倒坐在亭中望着远处高塔无声发呆。
昨日倒也罢了，此时睡醒，身上无一处不困，无一处不疼。他既然来到北疆，以赵佶秉性，纵然收到耶律淳病亡的讯息，亦会勒令西军原地驻扎，甚至还会遣使与女真约定，十月之后再夹攻燕京。不见赵不尤身死，赵佶绝不会安心。
赵楷大抵会期望拿下燕京，建功立业，可时间并不急切，拖得时日久了，他更能在西军上下其手，拉拢亲信。再说了，他敢来雄州么？不来雄州怎能强压西军上下过河征伐？
所以，事情倒也不急在这三两天，至少十月底之前，辽国境内任他翻云覆雨。
便在这净觉寺歇上几日，顺便等等新城那边几人。
主意既定，赵不尤愈发觉得浑身困疼难当。
……
越过窗棱，安九默默地望着外间凉亭，昏褐的眸子复杂莫名。
在新城，他为赵不尤买了一身新衣，简简单单的月白交领长衫，黒绸裹边，衬得赵不尤容颜愈发俊美温润，与头顶的玉簪相映成辉。
赵不尤尚未蓄须，脸上仍有稚嫩未消。安九不禁想到，当年赵士起在这个年龄，只会汴梁城内寻欢作乐，走马章台，而赵不尤却已深入敌国，纵横捭阖，为大宋开疆扩土。
只是，值得么，何苦呢？
推门而出，安九缓步走向赵不尤，对面赵不尤抬头望望，虽未起身，脸上已笑容满盈：“九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