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罡风不断掀起墨黑色的柔顺长发,风中裹挟的粗粝石子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划开一条又一条浅浅的口子,淡薄的雾气还没等到飘散馥郁,便被阻隔在迅速复原的伤口之外随着罡风淡去,地上很冷,冷到骨髓都仿佛被冻出了冰渣,稍一颤动便撕筋刮骨。
鬼王少年醒来后仍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他忽然就特别特别的不想起来,忽然间就觉得特别累,特别想要昆仑来拍拍他的头,特别渴望昆仑温柔的目光,特别想念那青衫上初雪的味道,想的整个意识本源都在瑟缩、颤抖,可是他知道已经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九幽很冷,冷到极致就会莫名觉得热,仿佛有阳光撕破黑暗天幕照到身上的感觉,可是鬼族明明不应感觉冷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阳光的灼热呢?好像,已经不记得了。
过了许久,随着那双墨黑深邃的眼眸渐渐被撑开,浓郁的黑雾再次覆盖住少年身躯,尽管九幽下连个会喘气的都找不见,可少年还是习惯于把自己遮起来。
昆仑说过,不穿衣服,丑。
还是要回大神殿拿件衣服穿的,用雾气遮挡总归是看起来不太牢靠。
轻轻的叹了口气,赖床的孩子终于还是在无奈中撑身坐起,骨骼在行动间响起噼啪的脆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少年动作的流畅性,伤后无意识的恢复总避免不了出现这样或那样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过这些都是可以迅速调整过来的,歪的地方掰一掰,多的地方磨一磨,鬼族天生不就是这么卑微又恶心的东西吗?像地底渊狱中的污泥一样,无论如何搓圆捏扁都装不出个活人该有的样子,他其实也挺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数十年光阴飞逝,再次踏足昆仑山,峰峦植被处处透着陌生的冰冷,没有了昆仑的昆仑山,也不过就是这天下群山之一罢了。
空寂苍凉的大神殿仍如他离开时那样,干净得像凝固了岁月更迭,作为诸神禁地,这里终年不落尘灰,可同样也无法通过痕迹判断是否曾有人来过,鬼王少年轻抚了一下殿内床榻,默默的坐下来。
不可能有人来过,昆仑不在了,护佑黎民的大荒山圣不在了,曾经终年喧嚣的各族祭祀再也无人记起,也许过不多久,提到昆仑,世人便只知有山,不知有神,曾经属于神族的丰功伟绩,随着受益之人生命的消逝而渐渐淹没在岁月长河中,神族为拯救世间生灵万物而逝去的灵魂将无人祭奠,无人缅怀,到那时,就算提到昆仑亦或蓬莱,在世人眼中也仅仅只是做山而已。
为了什么呢?昆仑,我不懂,你放弃我,放弃你自己,为了什么呢?这世间万物朝生暮死岁岁枯荣,顶多一场热闹罢了,你拼却性命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呢?
打开床榻角落的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套暗纹华丽的玄色祭服,鬼王少年伸手去取,不想那看似光鲜的布料却在碰触之下片片碎裂,捞都捞不起来。少年苦笑一声收回了一无所获的双手,怔怔盯着沾在指尖的丝丝缕缕发呆。
昆仑,我以为至少大神殿里的时光能停留在我们分别的那一刻,就好像我所有的苦难和寂寥都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等梦醒了,我依旧能满怀希望的去找你,可惜,我却从未梦到过你,也或许,鬼族,从来就不配有梦。
双手托着那个盛满丝烬的木盒,鬼王少年一步一步的向山巅走去,墨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前身后,欺霜赛雪的皮肤被黑发衬托得像是能泛出若隐若现的荧光。他没有瞬移,或者说根本就没想过要在昆仑之巅使用阴气,在少年眼中,这山上的雪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他不愿意再用自己肮脏的气息去侵染一丝一毫。
行至山巅,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早已斑驳淡去的枯叶痕迹和大神木光秃秃的干瘪枝杈,鬼王少年茫然的看着面前这棵陌生的枯木伫立良久,忽而低下头吃吃的笑了起来,笑声初而肆意渐渐转为悲凉,颤抖的身躯慢慢跪伏于地,少年无声的在心中悲泣,昆仑,你看到了吗?你用性命换了这四海升平,可如今我们还剩下什么?我,还剩下什么?
跪伏良久,待伤怀渐渐平复,鬼王少年踉跄而起,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挖开了大神木旁的一处土层,也不过就是尺半的深度,下面渐渐现出些垩白凌乱的脉络,鬼王少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些早已失去本来面貌的残骸,嘴角不自觉的扯出个满是酸楚的微笑。大庆总喜欢把吃剩的鱼骨埋到树下,还道这大神木是盘古所栽与天地同寿,连树干带枝叶都补养得很,一颗果实世间难寻,能为大荒任何生灵续命,说不定就能把没有了肉的鱼骨给‘养’回来。当时他还暗暗笑过异想天开的馋猫儿,可如今,他却多希望猫儿所想真能实现,多希望大神木能把他的昆仑也‘养’回来。
埋完木盒,少年仰着头走到大神木下,刚伸出手,复又克制的在距离树干不远处停下,闭了闭眼睛,随即退后两步垂下手掌。
深深吐出一口气息,鬼王少年喃喃的说:“你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昆仑把你交给我,所以,你连自己都不喜欢了吗?连自己都不要了?怎么能这样,我都没回来过,我没有打扰到你,为什么要这样?昆仑明明还在的呀,他还在,我把他留下了,我们等等他好吗?等等他,你还是他的,都还是他的,我其实没想过要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