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引路的内侍停在乾清宫门口,立时有乾清宫的值守太监过来与他交接,默契地向云亭作了个请进的手势,先前的外宫太监默默地退了出去。云亭跟着这乾清宫的内属太监复又前行。
乾清宫门内的院子比前三殿自是小了许多,但也仍然大过大理寺官衙。院子的正殿叫躬身殿,两侧由斜廊连接着东暖阁和西暖阁。院子中除了几棵百年苍松,还摆着各式奇花异草,在这初冬时节,几株不知名的植物依然开着碗大的花,吐露着芬芳。
那内侍看云亭眼露诧异之色,便笑着说:“大人有所不知,这花是三宝太监近日从西洋带回来的。三宝大人送这花来时,与老奴说过,这花来的地方,叫麻木国,比那书上的爪哇国还要向南去个千里。不知为何,这麻木国,与我们大明的节气全然相反,我们的冬至,竟是他们的夏至。这花也怪,虽从麻木国漂泊万里而来,却只记得故土的节气,以为这里还是夏天,所以开得泼泼洒洒。”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这花只开一季,便败了,以后就算养的活,也不再开花了。这花如其人,若离了自己本来该待的位置,就不会有多长久了。”
云亭一愣,觉得这内侍太监,竟是话中有话,含沙射影,不知道是在提醒他,还是在警告他。不由得多看了这内侍一眼。
那内侍虽自称老奴,看样子,也不过五十岁上下,想来自幼服侍圣上,时日已久,在内监的官阶并不低,他尊称郑和郑大人一句三宝太监,那自是因为这郑大人眼下声势显赫,也是所有内监的骄傲。
云亭早听老师提过,当今圣上,不比先皇太/祖,对身边的宦官,甚是宠信。
当年太/祖在位之时,仅因一个太监帮他指出了一个文书中的谬误,便被立时斩了,又在内院悬挂铁牌,刻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违者斩”。可当今圣上,恰恰相反,认为宦官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只因阉人无家无业,无欲无求,无子无孙,是以必定一颗红心一身赤胆忠君爱国别无所图,倒是外面的朝臣与他们比起来,才是个个道貌岸然,居心叵测。
云亭不敢大意,连忙向这老内侍拱手道:“多谢提点。”
那内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我提点了你什么?我只是在说这些花,痴痴傻傻,竟和老天做对,真是不自量力。”说完,便停下脚步,躬身伸手,说:“大人,这就到了,皇上正在里面与几位要臣谈事,我进去回了话,你再进来。”
云亭抬眼一看,自己已站在了东暖阁上书房的廊下。此时暖阁的门虽开着,但门内已经挂上了厚重的明黄棉罗帘子,将室内遮挡得严严实实。那老太监一掀门帘,垂首恭敬地走了进去,不多时,有人将门帘打起,里面传来那老太监的声音:“宣,大理寺右少卿诸葛云亭”。
云亭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到上书房内,云亭只闻得一阵扑鼻而来的异香,与映寒的霁月散竟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如果说那霁月散清幽明爽,这香便沉厚绵长,一个似皓月坠林,一个恰朗日晴空。味道虽然完全不同,却都让人心神安顿,思路清宁。云亭暗想,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龙涎香了。
据说这龙涎香,来自南海异域,是海中大龙凝结于腹中的生魄精华。每年特定的季节,风作浪涌之时,大龙就会群聚于南洋深处的龙涎屿旁,嬉戏玩耍,追逐求偶,兴奋之时,便会将这龙涎香吐在岛上,色如凝脂,状如浮石,毫不起眼,闻起来腥味刺鼻,焚烧时却味道清远。若以此香为君,珈蓝木,檀,沉速木,龙脑香等为臣,混合之下,可引发出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只因那龙涎屿偏僻难寻,在大海深处时隐时现,周边海域风高浪急,滩浅礁厉,想得这龙涎香,除了当地番人以独木舟使而拾之,别无他法。因此分外珍贵,据说一两龙涎香倒要百两的黄金或千两的白银来换。
云亭走进暖阁南室,便不再往里走了,只觉房间内异常安静,于是依据朝拜礼仪,双膝着地,行了个跪拜稽首大礼,说道:“大理寺四品右少卿,上都骑尉,诸葛云亭应诏入宫,叩见圣驾。”
只听一人沉声说道:“起来吧,内院非外庭,不要这么拘礼,说话也不便利,且让朕看看你。”这人声量也不见得多大,却气势雄浑,在这斗室之中,嗡嗡作响。
云亭起身,抬起头来,却依然恭敬的垂着目,并不抬眼。
“嗯,”那声音又缓缓说:“确实人品出众,难怪瞻儿这般褒奖你。陈大人,你这大理寺,风水甚佳,倒真是个虎踞之地啊。”
云亭这才抬眼,看到屋内竟然悄无声息地坐着几个人。左下首坐着的,便是寺卿陈德文陈大人。
这时听到皇上点了他的名字,陈大人已经连忙站起身来:“哪里是大理寺的功劳。诸葛大人是永乐十一年春闱出身,进过殿试,是圣上钦点的正榜第七名,算起来,还是天子门生。只怕您见的人多,不记得了。他父亲是蜀中成都府华阳县县令,祖籍浙江平江路。“
永乐帝听了,微微点头,笑着向陈大人说:“我记得他父亲,想不到诸葛严华那么周正谨慎的人,倒生出了个这么机灵的儿子,官做的比父亲还大了。既进了殿试,却没去翰林院,反进了你这大理寺吗?还说不是大理寺的风水好。”也不等陈大人回话,复又和蔼地向着诸葛云亭道:“你祖父和父亲,已是三朝为官,都是清廉守正,克己奉公之人,是我大明地方官员的中流砥柱。”
云亭连忙说:“忠君爱国,这是作臣子的本分。”
“嗯。”永乐帝哼了一声,却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说:“说得好,只是很多人却连这点本分都做不到。”
这下子,又是满屋子的沉默。
永乐帝顿了半刻,又开口了:“陈爱卿,你先与诸葛云亭引见一下在座的几位,咱们,这便说正题吧。”
陈大人连忙应承了,将在场的人一一介绍给云亭。这一介绍,云亭不由得心下肃然,这在场的几人,个个都是国之重器,社稷之臣。他没想到,今日的阵仗,竟是这么大。
坐在首席的,是太子少傅杨士奇,然后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另有户部尚书夏元吉,礼部给事中胡濙,最后的一人,不用介绍云亭就认识,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云亭谦恭地一一行礼,一边在脑子里想了一遍老师对这几个人的评价,心里已经有了底。
圣上今日召来的几个人,除了纪纲之外,都是太子的忠实拥趸,那么圣上心里看来依然是爱惜储嗣的。他就算对太子不满意,也是真的疼爱皇孙,所以非常希望搞明白事情的原委,不然这件事总是如鲠在喉,让他如何能放心迁都北京,却把这南京副都和半壁江山留给太子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