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映寒辗转反侧,心里只想着蔓草的安危,如何睡得安稳。天刚蒙蒙亮,便起身了,还穿上那小厮的衣服,早早地从舱里出来,经过尾舱时,却发现陈玄渊也已经起了,此时正赤膊站在窗前,背冲着自己在梳洗,映寒一见,立时一怔,这倒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那日流花楼里翠茜所提到的满背纹身。
此时陈玄渊的马尾发辫已经高高束在头顶,露出的脊背上,肩胛线条分明,肌肉劲秀,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威风凛凛地张开,覆盖了整个后背。那翅膀姿态舒展优雅,毛羽清晰可鉴,栩栩如生,似是挟裹着惊涛骇浪,煽动着狂风骤雨,倒像是从陈玄渊的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陈玄渊听到背后响动,转过头来,见到映寒正呆在原地,看着自己。唇边一哧,低头伸手从旁边的床铺上拿起自己的麻布绫衣,套在身上,才回过身来,看着映寒,说道:“邵小姐起的好早。”
映寒刚才见到那一身刺青,满心震撼,此时听见陈玄渊与自己打招呼,登时惊觉自己竟然盯着一个男子的裸/背直直地看了这许久,完全忘了非礼勿视,脸立刻红成一片,结结巴巴地说:“我怕你们,不,不带我就去了。所以……”说到这儿,实在受不住玄渊挑眉凝视的目光,低下头去,仓皇地转身说:“我先去甲板上等你。”快快地逃了。
见着那匆匆消失的娇小背影,玄渊的唇邪气地挑向一侧,摇摇头笑了。
自那日映寒诚心诚意地道歉之后,玄渊多日来一直与这姑娘保持距离,是因为他发现这姑娘与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女子,都大不一样。
玄渊从初通人事以来,心里一向拿女子当作小猫小狗一样,逗弄姑娘对他就如家常便饭一般,本就是为了轻松开心,对女子甚少浪费心思去琢磨。
这邵小姐,从初次见面时,一颗芳心就已经系在了那白衣飘飘的诸葛大人身上,一开头便把玄渊当成流氓恶棍,从来都不假以辞色,全心提防,更是没有显露过半点柔弱妩媚的女孩子样儿。玄渊心里存着一股气,那些习惯成自然的狎昵手段,和映寒还不熟时用来气她,颇为得心应手,可是现下和这姑娘处得有些熟悉了,倒使得有几分别扭起来。加上映寒聪慧颖悟,身份特殊,既不能当成暖床的女人来对待,又不能当成路人完全置之不理。玄渊一时竟找不到相处之策,大大为难。
此时见这邵小姐看了自己的裸背,情急之下倒露出几分女孩儿家的羞涩慌张来,心下不由得一动,觉得这邵姑娘也与其他姑娘没什么不同,这难得一见的娇羞天真竟是别有趣味。但再转念想到这邵姑娘的身份,不禁立刻收敛了心里那点玩笑之意,穿好衣服,也走出舱去。
待玄渊来到舱外,看到远处的海面旭日初升朝霞似锦,林伯,卡多和阿蛋都已经站在甲板上,那邵小姐也立在船舷一侧,见他出来却立刻扭转了头,去看远处的风景。
玄渊走到她面前,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装一边冷言冷语地说:“今天去新洲城里,情势不明,万事都要随机应变,不比昨晚,你还是不要去了,没得反而拖累我们救人。”
映寒听了,立时昂起小小的头颅,梗着脖子,说:“你别瞧不起人,我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好帮手?”漂亮的大眼睛里竟然闪出熠熠怒火。
玄渊也知道劝不住她,刻意说这些话,用意其实是为了化解适才的尴尬。果不其然,这邵小姐像头小母狮子一样,一旦生起气来,就把刚才的事情全忘了,攥着个小拳头,看起来居然有了横扫千军的气势。
几个人下了船,直往新洲城内而去。到了新洲城地界之内,大部分的本地人都还没起,四处清净,茅舍草庐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都是象马踩出的坑坎。走不多时,却见到街边有一座白灰砌成的矮庙,说是矮庙,更像是个神龛,只一圈篱笆围着,中间是石灰裹了稻草垒起来的一处一人多高的龛座,上面供着个脖子长长,脑袋小小,头发凌乱飞舞的怪物雕像,面孔模糊。神龛前的地上,供着乱七八糟的各种食物,在这热带之地,有的已经发霉长蛆了。神龛的台子上,倒是燃着香火,还有焚烧过的东西灰烬。
林伯走到近前,站在这神龛前看了看,说道:“看来伽跋摩所言非虚,这神龛里供的就是那尸头蛮。我听说每次尸头蛮闹瘴疫的时候,这占成国的国民都会供奉这怪物。”
林伯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不远处隐隐传来哭声,几个人回头一看,只见前方一个茅草屋里弯腰钻出来几个人,合力抬着一块木板,板子上白布蒙着一个人形,前面一个本地女子,哭得涕泗滂沱。几个人连忙闪在道旁,却见这队人经过时,一只人手从那木板的白布之中滑落出来,晃晃荡荡,满手血污。
林伯看了,悄悄拉住跟在这送葬队伍最尾端的一个本地青年,用占成国土语你来我往地聊了起来。过不多时,林伯转了回来,对几个人说:“唉,这不,昨晚又死了一个。这每天都会死人,已经闹了一个月了。”
玄渊抿起嘴唇:“如果真的是瘟疫横行,倒是得尽快找到源头了。”说着转头对另几个人说:“咱们分头打探一下吧,一个时辰之后,还在这神龛碰头。”又看了一眼映寒,说道:“你乖乖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这一个时辰里,映寒一直跟在陈玄渊的身后,见他凡是看到门前挂着白绫的草舍便去敲门,与开门的人闲谈几句,口中的占成土语说得流畅无比,听人说话时,眉眼专注,神情谦和,穿着这麻衣布裤,就如一滴汇入江河的水珠,自然而然地就融入在了这占成国本地的平民百姓之间,不由得对这陈玄渊又有了新一层的认知。
想这陈玄渊在这南洋贫苦落后的小国既然都懂得与人为善,但在泉州时却浑身冷箭冰刀,如刺猬一般,想来是因为他心中对大明怀着刻骨的仇恨,连带着也恨上了大明的所有百姓,映寒不由得心下叹息。家国大事非她一个弱质女子所能理解,但现在想来,大明在这南洋之上文赫武功横扫万里,所谓的上国威仪,竟似无不带着强人所难的施舍和绑架。
映寒胡思乱想的当儿,发现两人已经走回了神龛的位置。林伯几个人早已回来等在原地了。几个人当下把自己所闻所见说了,事情终于有了一丝清晰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