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冯贵,云亭只感气闷,本来要陪着杨敏大人吃个简单的午饭的,此时也没什么心情了,匆匆地说了些使团的正事,便告辞回了福船。
邓飞此时正抱着双臂在福船的甲板上无聊地走来走去,见他回来了,大喜过望,迎上来说:“大人,我听福船上的都督说了,咱们此次在会安要停留两日,补充给养。我这在船上憋闷了七八日了,想出去逛逛。听说这会安的镇子特别繁华,离占城国又近,所以有很多异国新鲜玩意儿可看。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
云亭看着邓飞,想到刚才杨敏大人说,他们接下来就要直奔暹罗,除非意外,中间不会再停靠其他港口,估计要在船上憋上半个月,便也点了头,说:“好,我换了布衣常服咱们再去。”
两个人从福远卫的卫所借了两匹马,一路向会安镇子走去。南马矮小,但是负重能力很强,云亭倒没有什么,邓飞骑在上面,身型壮硕,仿佛骑了一头驴一样地滑稽。一路上嘴里嘟嘟囔囔地,不多时就已经进了镇子。
自从大明建立交趾政权以来,越来越多的汉人从两广和福建之地前来安南淘金做买卖。这会安镇的镇子,本来就靠着福远卫而建,所以居民大多是汉人,就如中原的村镇一样,虽然不大,但分外热闹。一条主街上既有关帝庙,也有妈祖庙,既有福州会馆,也有广州会馆。云亭走过福州会馆的时候,还鬼使神差地想,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有苏州会馆?苏州会馆里会不会也有个晦明楼?楼里会不会也有个邵映寒?想完自己就莞尔一笑。
此时午时已过,云亭和邓飞还未吃午饭,因此就找了家看起来门面挺阔,装潢整洁的食肆进去吃饭。
店小二见进来的是两个布衣草民,虽然热情,但却不是非常殷勤。想来这食肆,接待往来官差将领多了,店小二就也都见过了世面,眼中看人就有了三六九等,这时只将二人引到了一楼的散座,用搭在肩上的手巾擦了擦桌子,说道:“二位吃点什么?我们这里主打的是潮州菜,今日有新鲜的鱼虾,还有从内陆新收的牛肉,昨日有船从国内捎来了好酒,二十年沉的状元红,您看……”
云亭说:“我们简单吃些。”
店小二一听“简单”二字,脸上倒没什么,只是肢体语言明显的就放慢了下来:“那就给二位来两碗面吧。”转身走了。
邓飞一时瞪圆了眼睛,云亭倒也不介意,转头四处打量。
这时已经过了午饭的正点,店里的客人并不多,除了云亭,只在角落的一桌坐着几个客人,个个精瘦黝黑,虽然是寻常百姓的打扮,但举手头足间都透着习武之人的精干。只是背对着云亭,坐着一个老人。之所以说他是老人,因为这人身型瘦小,脊背佝偻,摆在桌上的一只手,青筋暴露,形如鸡爪。这人穿的分外严实,大热的天里还披着件罩袍,此时还帽兜翻起盖在头上,只隐约看到几缕灰白的发丝。他手边靠着桌子,放着一根形状奇怪的藤仗。这藤仗由几股粗藤扭绞而成,下粗上细,光滑黢黑,显然有年头了。那些藤条越往上越纤细,在杖顶分作了几十根细小藤条,彼此交叉,似乎是编成了一个笼子。只是这个时候,笼子外面罩着一个布兜,扎得严严实实。这么一来,整根藤杖仿若一个大的不合时宜的鼓槌,平添了几分怪异。
云亭收回目光,指节轻敲着桌面,心里升起几分怅然。自己虽然此时跟着使团来到了这南海之地,可是如果接下来都要一直闷在船上,可是要去哪里打听映寒的消息?想来那群海盗劫了映寒,就算有假造的文书在身,也断断不敢在这大明交趾的会安停靠中转。设身处地的想,他要是海盗出身,若要休整,第一站一定会选择占城国的新洲。
会安说是离占城国虽然不远,那也指的是边境,其实真要到新洲,那还需要几百里地。当时自己想着,只要来了南洋怎么都好说。可真地到了这里,却还是身不由己,不禁生出几丝无力的感觉。
正想着,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喧哗,甚是吵闹,想来是二层雅座还有其他的客人,应该是喝了酒,一时兴起,在高谈阔论。因为临窗而坐,那声音就传到了一层。这些人因为说的是大明官话,所以在聊什么听的一清二楚,不过是金陵的趣闻和南洋的景色。
这会安镇子的本地居民,大多来自岭南,说的也都是客家话和潮州话为主,此时楼上大明的官话一传出来,立时所有人都知道了楼上的客人必然是外来客。这说话声不仅云亭听到了,另一桌客人也听到了。云亭眼角微扫,看到那几个人互相使着眼色。还有一个人,向那老者附过头来,似乎在和老者商量什么。
这一下,云亭不由得留了意。
这时店小二过来送面,云亭好像不经意似的问:“楼上坐的客人,这么吵闹,是从外地来的吧?”
那店小二也顺口答:“可不是。我们家是这镇子上最好的食肆,咱们大明来的客商官员都爱来这里吃饭。今天有个大明的使团舰队在福远卫停靠,听说呜呜泱泱地来了十几条船,阵仗可大了。这些人想必是今天这使团里的官员。”
云亭又问:“前面那桌客人,也是才来?”
店小二回身看了一眼另外那张桌上的几个人,哼了一声,说:“他们早来了,一帮不知道哪里来的安南贱民,还大模大样地来镇子里吃饭。本来都要结账走人了,刚才看见楼上雅座来了人,这几个人就说要歇歇脚再走。吃不了几个钱,倒一直占着位子。好在饭点已过了,没什么客人。不然……”
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当着一桌子客人抱怨另一桌客人不太妥当,便住了嘴不说。
云亭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两钱散碎的银子放在桌上,说:“你刚才说,有上好的状元红?帮我拿一壶来吧。”
这店小二立刻双眼放光,应了声,拿了银子去了。
邓飞本来已经在埋头吃面,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了看云亭的样子,也发觉出不对来了。
云亭低头吃面,但耳朵却已经刻意地去听那几个安南人的交谈,只是两张桌子离得很远,那些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楼上还时不时传来吵闹声,所以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咱们……新洲……清化……国师……节外生枝……”
云亭本来只是留意这几个形色奇怪的人,此时听到“新洲”和“清化”两个词撞进耳朵来,不由得心里一阵狂跳,忍不住又看了几眼那桌客人。
谁知道背冲着他的那个老人,仿佛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此刻突然转过了头来,扫了云亭一眼。这一眼扫过来,云亭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这老人原来是个女子,脑袋后面长没长眼睛不知道,脸上却长了一双不像普通人的白色双眼。按理说眼睛长成这样,应该是个瞎子,但是这一眼却目光凌厉,神色严苛,仿佛知道了云亭在偷听他们讲话。
云亭只愣了一下,便冲着她微微一笑。
那老妇人见了这一笑,倒怔了一下,又转回头去。
这时只听楼梯上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那群二楼的客人已经吃饱喝足,正鱼贯着踢踢跶跶地走下楼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大明的武官,穿着府卫的官服,手上还按着腰间的佩剑。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公子,长得高鼻沉目,虽然穿戴很像侯爷家的少爷,但一看就不是大明人士。再后面则跟着几个文官,长衫大袖,大汗淋漓,吃得酒酣耳热的样子。
云亭一看之下,便心中有数了。这公子哥正是他们使团此行护送的暹罗世子。云亭因为到达使团晚,只在开船前,由杨敏大人引荐着,匆匆拜见过这世子一面。这世子自幼生长在大明,已像半个汉人一样,官话说的极好,难怪他们喝酒聊天都用大明话。
这群人刚刚在二层楼梯口一露头,那老妇就慢慢地从桌旁站起了身,端着桌上的茶壶,慢慢地向掌柜的柜台走过去,因为行动不便,还顺手抄起了拐杖,一步一颤地,仿佛路都走不稳。
云亭见状,连忙起身,两步迈了过去,伸手搀扶,嘴上说道:“老人家小心。”
那老妇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突然拦住自己,抬起头来,“看”着云亭,此时倒像是全瞎了一般,茫然说道:“谢谢,我们这水喝完了,也没人来加。”
云亭笑着,从她手中拿过茶壶,说:“老人家眼睛不方便,我来帮你吧。”手上使力,已经利用拿茶壶的这一下子去按住了老妇的手臂。
那老妇感觉到手臂一震,已经不能移动,立刻神色俱历,用另一只手上的藤仗扫向云亭的胳膊,嘴上却温和地说:“谢谢,不必了,我还走得动。”
那藤仗扫来,也不见得有多大力道,只是杖顶临近,云亭听到耳边一阵隐约的尖锐之声,直入脑髓,竟然头内瞬间剧痛了一下,手上不由得一松。
这一松,老人已经转身继续向柜台走去。这时楼上的一行人恰巧从两人之间经过,那老妇好像混不在意地顿了顿手上的拐杖。下一刻,就听到暹罗世子闷哼了一声,身子晃了一晃。旁边的随从连忙上前扶住他,关切地问:“殿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