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映寒是被窗外的鸟鸣叫醒的,朦胧中只听到耳边唧唧啾啾,全是婉转莺啼,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做着一个好梦,梦里回到了苏州,唇边露出了笑意。待到朦朦地睁开眼,却看到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床上,床边帘幕低垂,屋内一股绵厚纯远的檀香味道,缓了一缓,才想起来,自己已是身处暹罗大城。
接连一个月没有在陆地上睡过一觉,此时倒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听到映寒床上轻响,蔓草早就过来,掀开了帘子,也是一脸笑意,看来休息得很好,精神头十足,张口便叫:“小姐。”
映寒也笑了。俩人如此情形,真地好像还身处苏州杨家老宅的闺阁里一般。
映寒笑过,却又不由得凝了眉,心中微微一讪。
苏州的一切都如前尘往事一般,只怕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映寒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蔓草在背后细细地帮自己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张脸,明明是从小看惯的,但现下却有了几分陌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地对镜梳妆了。
只是,镜中看起来陌生的,并不只是脸庞的线条,还有那眉眼间的神情。
映寒想着,不过一个月而已,自己的生活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与云亭哥哥私定终身,已经是原来压根儿就想不到的事了,谁又能料到后来的诸般经历……更是跌宕起伏,现下竟然已经身在这暹罗大城,来到了原来只在书里读到过的地方,见过了连书里都不曾提到过的异族人。
现在仔细想来,这一个月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出乎自己的预料,彷佛冥冥中有只无形的大手推搡着她,闷头往前冲,无法设计更无法掌控,哪有时间仔细筹谋,不过是凭着一口气,一颗心,神来拜神,鬼来降鬼,佛来……便临时一把抱住佛脚罢了。
这样的日子,自己才过了一个月,已经有了听天由命的感觉。映寒慢慢就想得怔了,心里不由得有几分理解起陈玄渊这一干人等的邪气和洒脱从何而来了。如果陈玄渊从小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当然更是要及时行乐,有一天快活过一天罢了。
想到这,映寒微微一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陈玄渊,这时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轻地叩门声,紧接着一个女子温柔轻缓地在外面说:“邵姑娘起了吗?”
蔓草连忙将梳子放下了,过去开门。
门外进来的果然是昨晚与玄渊相偕而去的女尼曼娑。
她依然是身着轻纱道袍,眉目婉约,此刻嘴角一弯,温柔地笑了笑,才说:“邵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
映寒连忙起身:“谢谢姐姐,我休息得很好。”
映寒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姐姐”为何叫得这么自然,想来是因为这女尼总让映寒想起暖夕。虽然暖夕出身风尘,这女尼明显是个出家人,按理说毫无相似之处,但就是觉得她如暖夕姐一般亲切,所以就不自觉地叫出了口。
曼娑听她这么叫,眉目中又多了几分温柔之色,说道:“多谢你叫我一声姐姐,看起来,我确实虚长你几岁。不知道妹妹今年多大了?”
“我家姑娘今年十六岁啦。”映寒还没开口,蔓草已经在旁边轻快地说了出来。
映寒回头一看,见蔓草脸上也是一团喜气,这才发觉曼娑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任何人见了都心生欢喜,身心放松。
曼娑微微点头:“竟然小了我将近十岁。”说着,眼睛向窗外看了出去,一时间神色怅惘,好像在想,自己像映寒这般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映寒见她这副形态,不由得问:“姐姐的名字可是叫曼娑?”
曼娑转回头来,细细地看了看映寒,唇角含笑地说道:“是啊。”
映寒点头:“我叫映寒”,紧接着又由衷地说:“曼娑姐姐,你大明话说的这么好,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庙观,真是不简单。”
曼娑知道映寒好奇她的身份来历,又觉得直接打听不礼貌,不由得噗嗤一声乐了,说道:“我本来就是大明朝的人。五岁那年随爹娘来了这南洋暹罗,那时咱们大明的皇上还是刚刚登基没多久的建文帝呢。”
映寒见她如此善解人意,又对自己的来历坦坦荡荡,索性就直接问了:“那么姐姐,你即是与家人一起来了这暹罗,怎么出家做了尼姑?又怎么……认识了陈玄渊他们这些人?”
曼娑怔了怔,随即微垂了眼眸,说道:“这其中的事情颇为曲折,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你们要在这里住上几日,我有时间再跟你慢慢讲。你可是饿了?早饭准备好了,要不要和我一同去吃饭?”
映寒见她如此,知道自己的问题犯了人家的忌讳,倒不能怪人家不愿意说。因此也笑了笑,点点头。
三个人一同到了前院饭厅,却看到庭院寂寥,吃饭的竟只有她们三个女子。映寒坐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四下里看了看。曼娑见她如此,便说:“那几个人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我们吃吧,不用管他们。”
映寒转回头来,笑了笑,将站在一旁的蔓草拉着坐了下来,把碗筷塞到她手中,说:“一起吃。都说了出门在外,咱们就是姐妹,你饿着站在旁边,我怎么吃得下。”
蔓草也不争,挨在桌边坐了下来。映寒低头就吃,也不说话了。
曼娑见她面上隐隐有点失望之意,会意又温声说:“玄渊本来留了阿蛋下来陪你们,可不知道为什么,阿蛋死活不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映寒微微一怔,看着自己眼前的那碗粥,嘴边浮起一丝笑来。
这一天过得也快,晌午日头毒,映寒坐在屋里看了会子书。及到日头稍缓,曼娑就打发了一个手下的女尼来,说是陪映寒和蔓草上街逛逛。映寒本没那么想去,但那姑子说,待会儿有客人来访,见到女施主多有不便。映寒明白,就携了蔓草一起出门了。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傍晚。
映寒和蔓草买了东西回到慈修庵时,正碰到曼娑送客出来。那客人是一个身披红色僧袍的和尚。与映寒擦肩而过时,只垂了眼目,将手比在胸前,喃喃诵了句经,目不斜视地走了。
映寒回过神来,看到站在门前送客的曼娑,宝相庄严,手中捻着一串缀着松石玛瑙的蜜蜡佛珠,俨然一个活菩萨。见映寒回来,曼娑的脸上浮起了温柔笑意,说道:“妹妹逛了一天,可累了?梳洗一下,我们便开饭吧。”
映寒也笑了,点点头。进门时,觉得刚才隐约听到那和尚与曼娑道别时,嘴里说的是:“多谢明妃。”
院内依然冷冷清清,玄渊,林伯等人还是没有回来。映寒一个月来已经习惯了与这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陈玄渊的生活。看来他在这南洋诸国里,根基深广,关系复杂,事务繁忙。除了在船上能够朝夕相处,只怕以后上了岸,到了海寨,都未必能经常见到这个人。
晚饭自然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吃得分外清净。饭后饮茶,曼娑倒是又和映寒聊了几句,说起了自己是怎么认识玄渊的。
那还是大约九年前的事情,那时曼娑刚刚在这慈修庵出家为尼,有天晚上正在清修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街上一片吵闹,她那时不过就和映寒现下一般的年纪,心中好奇,就走上街去看,只看到一群暹罗官兵在大街上跑过,有两个官差见她站在这奶街的巷口,张口便问她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从这里经过。曼娑刚刚打开门走出来,自然什么也没看见。
等到官兵走了,曼娑关了院门,想要回屋,却听到黑暗中墙角处传来喘息之声,那声音好像是猫狗受了伤一般,忽重忽轻,强忍着疼痛,却又忍不住倒吸冷气。曼娑心下好奇,走过去一看,大惊失色,蹲在墙角的,哪里是什么猫狗,竟然是一个黑衣少年。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蜷缩成一团,另一只手上,却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
映寒听到这里,心里已经知道,此人必是年少时的陈玄渊。
果然曼娑说道:“当时玄渊也不过才十二三岁吧,见我走过来,想要挣扎地站起来,却根本没有力气,只抬眼恶狠狠地看着我,低声说:‘你要是喊叫,我就一剑刺穿了你。你要不要试试,看是官兵来的快,还是我的剑快?’”
映寒不由得莞尔,只因曼娑将陈玄渊说话的语气学得十足,那倒也真像他,死到临头也要跟别人叫板。
曼娑知道这少年身受重伤,怕是趁着自己开门上街的功夫悄悄溜进来的。所以当下就摇了摇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叫的。你此刻受了伤,被官兵抓住必然没命。我是出家之人,怎么会这般狠心?”
那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闯进了什么地方,听曼娑这么一说,显然有些放下心来,愣了愣,便问:“你,难道就是那个新选出来的明妃娘娘?”
曼娑刚刚讲到这里,就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吵闹,还没见到人,就听一个声音高叫:“曼娑娘娘,饿死我们了!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赶紧速速端来!”正是卡多。
映寒连忙跟着曼娑一起站起身来,走到廊下,果然见几个人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卡多踢踢踏踏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阿蛋和林伯,过了一会儿,才见到陈玄渊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走的稳稳当当,不急不忙。
看到玄渊这副样子,映寒就知道他心情正好。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映寒已经发现了,这陈玄渊走路向来又急又快,仿佛老要赶着去哪里,时间总是来不及。但凡他肯慢悠悠地走路,那必然是因为刚办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志得意满,可以喘口气了。
果不其然,玄渊一进门,就抬起了低垂的头,向这廊前看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前面的曼娑,眼里刚露出了几分想要炫耀的少年喜色,好像张口要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就看到了跟在曼娑后面的映寒,眼里一怔,立时闭了口,脚下还迟疑地顿了半拍。
映寒将他这个样子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里顿起一股无名之火。
映寒知道自己这一路上多少有些任性妄为,给陈玄渊添了不少麻烦,在昆仑国更是累他受伤,但是自己也诚心诚意地道歉致谢过了,连日来更为他的伤势日夜悬心,愧疚得天天在近旁伺候换药。怎么这人以前不熟的时候一贯的嬉皮笑脸,现在见了自己,反倒直如避之不及的妖魔鬼怪一样?
映寒这么一想,便也低下了头,连声招呼都没和众人打,就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玄渊本想向映寒点个头,但见映寒只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身就走,眼中的喜色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一样,脸上也有了几分僵硬。
曼娑看到玄渊的样子,又回头看看映寒,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待到玄渊走到近前,不由得说:“邵姑娘……等了你们一日了。”
玄渊这时低下头来,看着曼娑,眼睛里柔光闪动,笑意又回到了脸上,说:“难道曼娑姐没有等我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