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利眉间一动,低下头去。
云亭继续说:“那马骐在安南经营十余载,搜刮民脂民膏,打的都是陈小侯爷的旗号。如果我们把陈小侯爷送回来,一来安南百姓的赋税可以减轻,二来百姓们也供养的心甘情愿。只是若想让圣上甘心放人,我必须也得手上有些筹码。而这个筹码,就是您的和谈之举。”
黎利嗤笑,说道:“难道我想和谈就能和谈吗?我肯休兵,万一你们圣上不肯呢?”
云亭笑看着黎利,却说:“黎将军,您现下有的选吗?”
黎利听了这话,仰头长笑,简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笑完还依然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无奈地说:“你这个年轻人,跟你们圣上说话也这么直接吗?大明的官场,现在竟然这么好混了?”
云亭知道这黎利也曾作过大明的傀儡官,只是适应不了官场倾轧,满腹锦绣却郁郁不得志,最后看到百姓凄苦,才散尽家财,愤而起兵,所以便笑道:“黎将军,我此话并非要胁,而是实情。您想必心里比我还清楚。您现下能折腾到这个地步,想来已是强弩之末。冯贵大人与您作战,虽然讨不到什么便宜,但那不过是圣上还没察觉。您再这么闹下去,今天冯贵来找的是我们,明天说不好就要去找谁了。只要圣上一旦知道您如此强势,到时势必要从云贵两省发兵来讨。以您现在的情况,这场仗又有几分胜算?不如休养生息,再待时机吧。”
黎利看着云亭,云亭也毫不躲藏地看着他。半晌,黎利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如果真是这个道理,就不怕放虎归山,姑息养奸?”
云亭嘴角含笑,说道:“您可能不信,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我相信民心自有公道。如果占了土地,却得不了民心,无论是谁的天下,都坐不长久,硬是要占着,那也势必是生灵涂炭,遍野冤魂。所以我并不关心这安南之地归属何人,大明也好,陈小侯爷也好,黎将军也好,谁能让苍生幸福,这安南就是谁的。”
黎利闭上眼,心里一腔热血起起伏伏,曾几何时,自己也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满心的理想都是拯救这安南苍生。只是起义之事,步履维艰,他为了与明军作战,已是散尽了自家的万贯家产。所幸清化县蓝山乡和至灵山的百姓支持,才勉强维持至今。可是眼看着军饷消耗,人民负重,自己心中不是没有犹豫的,看不到前路,更不知道尽头,心中急躁,恨不得明日就攻入升龙,却无计可施。此刻听到这青年如此说,竟然内心又满满地回了血。是的,从长计议,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再睁开眼睛时,黎利缓慢而郑重地点点头。
云亭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说道:“黎将军果然见识深远,有朝一日,必成大器。云亭希望能看到那一天,到时,黎将军也必然知道,与大明做朋友,远远好过与大明为敌。”
说罢,不再多言,两人静静地转过身去,只看着远方的苍天碧海,星空月夜。
就在这时,只见邓飞从那艘海沧船方向由远及近地跑来,口中喊道:“国师下船了!世子醒了!世子醒了!”
看着黎利和登蛮国师一行人寂然无声地飞快爬上海港南面的山坡。邓飞低声说:“大人,自古都说擒贼先擒王,咱们就这么放他们走了,真地没有关系吗?”
云亭嘴唇一弯:“其实,我还真没把握能把他们留下来。”
邓飞不以为然:“咱们这么多海兵将士,又临近海卫,怎么会没这个把握?”
云亭轻声说:“你看这位黎将军像是孤勇之人吗?今日之事,本是国师临时起意,全无计划,纯属意外,而这黎将军晚上居然就立刻一同前来救人了。清化距此地不下几百里,只怕是他人早就到了会安。如此深入敌后,他不可能身边只带了这几个人。真地要起了冲突,我们虽然未必吃亏,但他一定可以全身而退。只是那暹罗世子,可就遭殃了。再说……”
“再说什么。”
云亭微笑,星目微狭,说:“再说,我还有个私心,要跟国师打听些事情。”
呃?邓飞瞠目,什么事情。
刚才登蛮下了船,站在船前,面目一贯的阴森,看不出是喜是怒。邓飞哪里顾得上琢磨她,几步奔上船去,见到暹罗世子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喝水,已经神色如常,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做了场噩梦而已,这才急忙去向云亭报喜。
云亭来到船前,却不上船去看世子,只是转过头来与那黎将军低低说了几句什么。那黎将军便把国师叫了过去,轻声地和云亭聊了许久。
云亭和国师打听的事情,自然是“鹰矢号”的去向。
云亭本来也没报太大希望,但白天的时候听到国师的随从提到了新洲,便存了万分之一地侥幸,想着问问也没什么损失。
谁知道那国师只沉默了半刻,竟然真地说了:“你说的那鹰矢船,我确实在新洲城的港口见过。”
原来,那登蛮国师当日和陈玄渊聊过之后,虽然达成了默契,但心内依然非常谨慎。派人把他们送回海港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偷偷着人留在海港监视这群人的动向。后来见他们上了一艘叫做“鹰矢”的商船,到了晚上便启锚南去,并没有另外生事,才回来禀报。
云亭得此消息,喜出望外,顿时心情好的不得了,忙问:“您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那船上,是否有一个大明的姑娘在?”
登蛮国师立刻表情十分古怪,说道:“你问那个大明姑娘作什么?”
云亭笑得更开心了,这国师不说“你问的什么大明姑娘”,却说“你问那个大明姑娘作什么”,显然是见过映寒的,当下便说:“不瞒国师,她是我的……妹子。前不久离家出走了,听说是跟着人出了洋,所以我此次出使暹罗,顺道打探。”
登蛮想想玄渊的身份,觉得不便和这大明的官员说得更多了,只冷冷地道:“你那妹子我见了,活蹦乱跳,好的很,你若追便快点追上去吧。我猜他们下一站就是暹罗。”说罢,也不多言,摇了摇头,拄着拐向海港之外走去。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今日多谢大人,老妇得知了太子还有骨血留在人世,便是死,也能死得瞑目了。”
说完,不再多言,自顾自地走了。
黎利也拱手抱拳与云亭告别,说:“诸葛大人言而有信,我黎某也不会出尔反尔。你回去即刻可以安排本地驻军来与我和谈。我在这里,等着陈小侯爷前来。”
云亭点头,目送这一行人消失,抬起头来,果然看到崖顶之上,隐隐地有刀光闪烁,想必是其他的人前来接应了。
邓飞还不死心,追着问:“大人,您刚才和那黎将军聊的什么?好像分外投机。”
云亭淡淡地说:“劝他和谈。”
邓飞愣在原地,看云亭已经向着福船方向走去,便快步追上说:“这黎将军竟然肯和谈吗?”
云亭斜睨了邓飞一眼,说:“为何不肯?这黎将军既然一开始愿意担任大明官员,可见并不是天生反骨。听说他出身安南世家,自幼饱读诗书,那么应该也是个有眼界的,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能得到这清化县民众的鼎力支持,白手起家经营两年,冯参政对他们毫无办法,可见他应该是个爱惜百姓,关怀民生的人。所以这几点加在一起,但凡有个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机会,他是一定不会白白错过的。”
崖顶之上,海风刚劲,国师和黎将军却并没有急着离开,只是俯瞰着海港,见到一袭白衣的云亭缓缓向宝船方向走去。直到那两个人影消失在宝船的甲板上,黎利才长叹了一声,感慨地说道:“我只当大明的天下都是永乐帝从马上得来的,未必坐得久远,今日见了这金陵来的年轻人,才知道……”
也不说完,仰头一笑,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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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利是越南黎朝的开国皇帝,于永乐十五年(公元1418年)领兵在越南清化县蓝山乡起义抵抗明朝军队,期间几次与明朝议和,几次又反水,苦心经营了十多年,最后以少敌多,击退了二十万明朝云贵大军,最终换来了宣德大帝朱瞻基的承认,退交趾,还国于安南人民。黎利起义时打得是恢复陈朝的旗号,起义后期拥戴一位叫陈暠的陈氏后人为太子。陈暠此人来历不明,黎利掌权后,废陈暠,自己登基,开创了新朝盛世。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晓风醉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