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是陡然惊醒的。
四下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可是玄渊知道有什么不对了,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在自然收紧,将他从睡梦中唤醒。虽是骤然醒来,脑中却没有半分浑沌,听觉立刻变得敏锐,敞开的舷窗外,海风轻柔,却挟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从船外海面上暗暗袭来,鼻间俨然已经可以嗅到兵器那生铁腥冷的味道。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赤/裸劲瘦的背上是一层细汗。
离开大城已有三日,这几天他们一路向南,风平浪静,昨日就出了狼牙犀角国的领海,今日下锚的地点,已是在大陆最南端之外的马六甲海峡东边入口附近的海域。
傍晚落锚时,映寒从自己的花舱里走出来,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不解地问玄渊:“这北边也有海港,南边也有陆地,咱们为何却要停在海上?”
玄渊看了她一眼,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说:“北边的海港是大明的军港。”
映寒恍然,然后又问:“那南边呢?”
玄渊的笑容消失了,抬眼望向南面那氤氲一片的陆地,看起来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林伯跟在后面,低声冲映寒说:“邵姑娘,南边……那就是旧港了。”
映寒立时噤了声。
马六甲海峡,位于南亚大陆和苏门答腊岛之间,与陆地丝绸之路中著名的河西走廊一样,是这大海上连接贯通东方和西方的必经要道。海峡东入口的北岸,是暹罗的小小属国,满剌加国,而对面的南岸之上,就是玄渊从小长大的三佛齐了。
这三佛齐国所在的苏门答腊岛,本就是一个面积堪比次大陆的巨岛,形如斜放的粗长棒槌,岛上被两个国家一分为二,西北部是苏门答腊国,东南部就是这三佛齐国了。将近二十年前,三佛齐国经历了一场外族入侵的惨烈战争,国王被杀,王子出逃,一下子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一度四分五裂,部落林立,各种势力割据,混战多年。
那个从三佛齐国出逃的王子,屁滚尿流地越过马六甲海峡,跑到了对岸的满剌加,依然惶惶不可终日,当年幸得一下西洋的三宝太监保全,才站稳了脚跟,因此对大明感恩戴德,后来更是出让国土,让大明水师在满剌加修建了一座要塞,与海峡西出口的苏门答腊国要塞,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北岸,一个南岸,仿佛两个门神,替三宝太监镇守着南洋,看管着马六甲海峡。
玄渊的那伽阿爹陈祖义,初为海盗时就一直觊觎三佛齐这马六甲的咽喉要地,便趁着三佛齐战乱,投靠了其中一个叫做渤林邦的部落,做了将军,后来更是雀占鸠巢,自立为王,把这渤林邦部落改名为旧港,变成了自己海盗军团的大本营。这么一来,凡是想从马六甲路过的船只,都会经过陈祖义的家门口,随时可以大喝一声:“呔,此峡是我开,此海归我管,留下买路财,再把人来宰!”
若不是永乐四年大明水师来访,阿爹的人马距守在这旧港之地,本可以一直称霸南洋,千秋万代。
可是,自从阿爹失败被擒,这旧港早就换了天下,三佛齐也成了玄渊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玄渊此时骤然惊醒,只起身呆坐了片刻,立刻三下两下把黑发绑了,摸黑从床边的衣架上抄起一件麻衫,又从枕边抄起短剑,将剑鞘退下,扔在脚边,赤着脚悄悄地打开门,毫无声息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向甲板上摸去。
他身后,另一扇舱门打开,卡多已经匆匆穿了衣服,跟了出来,眼见玄渊要爬上楼梯,一把从身后拉住了他,轻声说:“玄渊你干什么?”
玄渊回头看他,嘴角咧了一笑:“若非不长眼来劫货的,就是冲我来的。我上去把他们赶走。你和阿蛋去把人都叫起来,随时准备开船。”
卡多的脸沉的如黑铁一般:“你既然知道有可能冲你来的,你还要上去露头?我去。”
说着一扯玄渊的胳膊,跃过玄渊自己飞身抢上了甲板。他的身后,阿蛋也如影随形,却被玄渊拉住了,低声说:“待会上去以后,旁的都不用你管。就给我好好守着那两个丫头的舱门口,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过来援手。如果有一个人进了舱,我就宰了你。”
阿蛋点头:“知道了。当家的放心,我一定保护好海寨夫人。”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加上:“和蔓草妹子。”
玄渊微微一愣,不由得薄唇微弯:海寨夫人。
刚离开泉州的时候,阿蛋也是这么叫映寒的。玄渊当时心里真地觉得这阿蛋蠢得可爱,自己不过是顺口胡诹了那么一次,他就当成圣旨一样牢牢不忘。可此时再听他这么称呼映寒,心里竟突然熨贴顺耳的不得了,要不是现在危险当头,简直想敲一下阿蛋的头,让他再说一遍。
玄渊和阿蛋上了甲板,看到卡多已经蹲在了船弦边,见两人上来,便做了个手势。两人也立刻低下了身子,屈身几步走了过去,缓缓从船弦边探出头去。
今夜多云,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此时月亮露出来,在水上撒着珠泪一般的光,幽静的海面上,几艘飞舸悄然而至,舸上人影晃动,加在一起,怕是来了不下三四十人。走得最快的一艘,已经迫近了精卫号,其他的几艘,不过眨眼的功夫,也都已经到了船下。
玄渊的脸沉了下来,目光里闪烁起冷冷狠意,这个阵仗,这种船只,绝对不是来黑吃黑的。
是冲他来的。
现在起锚扬帆是来不及了,说不得只能恶斗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