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在苏门答腊待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海寨明面上的生意,便基本已经摸透了。
以往玄渊两三个月也不会来一趟苏门答腊城,但是这些日子却出入频繁起来,隔三差五,就会跑来住上两日。
只是每次玄渊来,俩人并没有多少时间独处。一来,映寒既然诚心诚意存了嫁他为妻的心思,就更注意起行止和旁人的目光来。二来,段澄难得见玄渊肯对自己的生意上心,所以每次他来,便要拉着他扯东说西,讲个明白,也要让玄渊体会一下自己多年来替他持家的不容易。
玄渊起初每次见了映寒,心里还总是暗怀鬼胎,但看到映寒越来越朝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方向走,也不得不强压着自己不合理的欲望,好好配合。有时也会自嘲地想:这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姑娘呢,心急什么。总有一天,他会好好地让她学会享受风月,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而现在这种看得见吃不着的日子,倒也成了一种有趣的体验。玄渊冷眼看着自己心里的欲望越堆越高,反而更加期待成亲以后的日子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不是没碰到姑娘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他往往连招儿都不接,扭头就走。那些姑娘一招使空了,立刻就慌了神,十个里倒有九个最终会巴巴地主动跑上来,跟他服软。
可是映寒,是不一样的。
他愿意等,等着她慢慢地做好准备,从一个青涩的姑娘变成愿与他共享鱼水之欢的成熟女人,等她从一颗鲜嫩欲滴的花苞慢慢在他手上绽放成娇艳倾城的花朵。
就像现在吧,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映寒又想起换做大明姑娘的打扮了,头发结成了繁复的发辫,分成两股,一股绕着绸带垂在脑后,另一股卷着丝线撂在胸前,耳朵上垂着两粒小小的珍珠,随着她抬头转头,晃晃荡荡的。她此时就坐在桌子对面,低头在看东西,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还时不时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
往下看,是白嫩修长的脖子,随着呼吸起伏,雪白的肌肤上有浅浅的血管,一路延伸进鹅黄色的交领半臂衫子里,无端地引人遐想。
那天玄渊陪段澄喝酒,段澄故意气他,说:“你那个丫头,那天换上鲨鱼皮衣的样子,我可是见过了。玄渊,你运气真不错啊。”她挑了挑眉,说:“丫头看着瘦,但,啧啧,真是要什么有什么……那腰,那腿,还有那胸……”
他当时一口酒还没咽下去,登时从鼻子里呛了出来。
玄渊此刻正看愣了神,一根长长的尺子突然猛地拍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耳边传来段澄的声音:“陈玄渊,想什么呢你,专心点!你这双眼睛都快把丫头生吞活剥了!”
对面的映寒立时愣愣地抬起头来,脸一下子就红了。
玄渊却面不改色,只理直气壮地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段澄,说:“我能想什么……不就是在认真考虑今年的龙涎香到底要怎么卖吗?”
每年龙涎香最大的买家,分别是位于天竺的维查耶那加尔王国皇室,暹罗阿瑜托耶王国皇室,和大明皇室。不过,除了暹罗是皇室的采购官员直接采买,另外两个皇朝都是通过御用的商贾前来。暹罗之所以购买龙涎香,最后大部分也是作为贡品送往大明的金陵。
龙涎香的原香分为上中下三档,其中每档内又划分为三级,一共九个品级,其中的上上品,块料元整,毫无杂质,剔透莹白,状如琥珀,因为难得,是三家采买人必争之物,每年都以拍卖的形式抢购。
而暹罗为了讨好大明,每年都以极高的价钱与天竺皇室竞争上上品,一两最高能拍到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而那些从龙涎屿上捡拾到的,块头小杂质多的下品,一两也不过就值三两黄金而已。
听了玄渊这话,段澄擦了下汗,说:“今年收成好,上上品咱们收了大约有三十两,满打满算,怎么也够海寨一年的花销了,甚至还有结余。以暹罗的财力,买了上上品,未必还有钱买其他的。至于剩下的,我看便分作三份吧,一份给大明,一份给天竺,一份给其它小国的贵胄,出不起暹罗那么好的价钱也无所谓,这些关系,还是得维护。”
映寒此时却抬起头来,说:“婶子,我有些心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之前的一个月,映寒在这种讨论中,大部分都是听,并不怎么说话,总觉得还不到时候,自己贸然讲话,无端地惹段澄不高兴——她管了这么多年海寨的生意,自然比自己明白,如果把话说错了,还不如不说。
段澄如何不明白映寒的心思,知道她心肝剔透。这些年来,海寨生意越做越大,段澄其实请过不少名声在外的经商能人来帮忙。结果这些人,有的是徒有虚名,有的则是眼高手低,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就开始大放厥词,惹人厌烦。还有的才能倒是真好,出身大商号,在某个领域里独有特长,可要么和海寨的元老处不来,要么就嫌海寨生意的章程不完备,过不了多久就来请辞,还把问题都归咎在海寨商号的身上:说什么生意做的太快太乱,只知道挣钱,却没有章法,全不似其它百年老号,所以本人一身本事,恐在一团乱麻里全无用武之地,还是另请高明吧。
段澄每每都被气笑了,她自然知道瓦屋商号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才虚心请这些有经验的人来帮忙整理。这些人倒好,来了却都想等着吃现成的。也不想想,要是章法规矩齐备,她段澄还需要你们吗?
可这个丫头,来了一个多月,却赁的与他人不一样。
段澄一开始甩给她一摞账本,压根没指望映寒能真地自己琢磨明白。心里打的主意是,这全当是第一个考验和测试——存心想看看映寒怎么应对,若是她连这一关都过不了,早早就放弃了,或者拿着其中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来烦自己,那么以后的事也就指望不上了,趁早赶紧嫁了玄渊,回海寨去算了。
没想到,映寒既没有来烦段澄,但也没有放弃。只是过了七八日后过来,把账本规规矩矩地还给她,说了一句:婶子,我看完了。
段澄翻开账簿一看,里面有些错处已经改过了,便不动声色地问:“你改的?”
映寒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我哪里有这个本事?那是账房先生勤勉办事,自己发现错了,自己改的。”
段澄怎么会心里没数,那几个帐房先生跟了她好些年,个个倨傲,把自己当成了瓦屋商号的头等要员,记账虽说尽心,但总是由着性子来。这些账簿上记得东西,大约只有段澄看的明白,知道纰漏在哪里。她只是懒得管——都说水至清则无鱼,所以她时不时地睁眼闭眼,由得他们犯些小错。所以这些帐房先生,恃宠而骄,别说改错了,平时别人说句重话都要冷半天脸——好多些外面请来的能人都是折在了他们身上,受不了他们的气。
可就是这么起子人,才不过七八日,就被这丫头收拾的俯首帖耳,还自觉改起错来。
而更难得的是,这丫头并不居功,甚至全然不提自己作了什么,费了多大力气,反而把功劳都交到了帐房先生头上。
年纪轻的人,心性骄傲,为了图个上进,大多想在老板面前表现自己的聪明智慧和才能,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不过是班门弄斧。像映寒如此年少却懂得韬光养晦的,段澄还从没见过……这绝对是超出一般年轻人的智慧了。
段澄不由得大为好奇,旁敲侧击地去和帐房先生们打探口风,居然人人都夸奖映寒,还支支吾吾地央求“段老板娘”,忙不过来时,能不能借这丫头来帮忙。全然没人知道,映寒才是未来的正牌老板娘。
映寒,就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在商号里站稳了脚。
想到这,段澄笑了,说:“你有什么想法,尽可说,不要拘着礼。咱们都是自家人。”
说着,还拿眼睛夹了夹玄渊。
玄渊笑笑,垂下眼,线条分明深邃的脸,多了些柔软淡定。
映寒低低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一个月以来,他和玄渊俩人之间明显的客气起来。她是女孩子,对着未来的相公,当然更矜持一些,可是玄渊对她,也越来越以礼相待了。每次来苏门答腊待上两日,与她说正经事越来越多,调笑之语却越来越少,除了偶尔牵牵手,亲亲她的头发,再没有了过分的举动。
大概俩人都知道了将来迟早是要在一起的,以前一路上吵吵闹闹的,他除了用强,并没有别的手段让她服软,现在呢,心里没了猜忌,少了冲突和交锋,他好像也在适应摸索与她相处的新方式,也有了点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样子了。
映寒想了想,才字斟句酌地说:“婶子,香料这种东西我并不大懂。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其它的香料,都是越沉越值钱,只是不知这龙涎香,是不是反而新鲜的比较好?”
段澄见映寒虽是问自己,但眼睛却看着玄渊,便笑了笑没说话。
果然玄渊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说:“自然不是。其实龙涎香,也是越老越好。”
“哦?”映寒用手撑住了香腮,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好奇心顿起模样。
玄渊瞟了她一眼,看她虚心求教,也来了几分兴致,说:“丫头,你说,这世间万物,为什么有的东西贵逾千金,像夜明珠或者龙涎香,而有的东西,比如……槟榔,却贱如草介,一大箩筐才几文钱?”
映寒思忖了片刻说:“那自然是物以稀为贵。槟榔长得漫山遍野都是,唾手可得,自然不稀罕。”
玄渊哼了一下:“这个道理谁不懂,我是问你,为什么有的东西稀有,有的东西却到处都是呢?”
映寒愣了,她倒从来没有再往深了想过这个问题——那自然是老天爷的安排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