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听玄渊像个老夫子似的说:“丫头,让为夫教教你,你好好听着啊……哎,你怎么踢起人来了?”
映寒不仅踢她,还拿白眼挖他呢。若不是段澄在旁边,简直要出手掐人了。
玄渊躲着她眼里的飞刀,收了笑,终于肯老老实实地说话了:“这稀有的东西和普通的东西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耗费的时间。沧海月明几十载,珠蚌才能将一颗沙粒孕育成珠。山川异位上千年,才能将顽石点化成玉。朽木沉于水中千秋万载,不腐不化,才能变为上好的沉香,就算是杂铁,那也要人力来千锤百炼,才能锻造为钢。这世上的好东西,和有本事的人,都是靠时间,熬出来的。龙涎香,其实也不例外……”
映寒听到这,眼睛里的光变得温柔明亮起来,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显然是听入了迷,还情不自禁地向玄渊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玄渊侧头看了她一眼,好像对她这个样子很受用,张嘴却说起了别的:“丫头,先不说这个,我再问问你,知道龙涎香的用法吗?”
映寒仿佛刚想说什么,眨巴了下眼睛,就突然顿住了。
玄渊看自己又问住了她,更得意了,继续说:“说起香料,宋朝有个叫陈敬的人,写过一本《新纂香谱》,其中就说过,‘《诗》、《书》言香不过黍稷萧脂,’也就是说最早的时候,香料不过就是一些普通草木罢了。光《诗经》里面前前后后,就出现过蘋,茅,蒲,艾,萧,兰等十二种能做香料的野草,可见那时候,只要燃之有味的东西就是香料。”
“咱们现在所说的香料,其实追溯起来,是从汉唐时代才有的。而且那时大部分来自西域。及到了唐宋,海上贸易逐渐兴旺,言香者,才必取南海之产。南海诸香中,最低档的,是用来调味的花椒佩兰茅香等物,中档的是用于熏衣沐体的藿香,丁香,苏合香,而最高档的是用于敬神礼佛祭祀的沉香,檀香或龙脑香。”
“至于龙涎香,其实最早,反而是汉人的渔民偶然在海边捡到的,来路不明,状如琥珀,七彩流萤,焚之有异香。只是,这天赐之物,散落在茫茫大海之上,多少年海里都找不到一块,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所以贵贱倒在其次,关键是根本找不到,是以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单独焚烧龙涎香,都是用来作合香之用的。”
玄渊平时话不多,但一说起香料,便滔滔不绝,此刻已收不住嘴了,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段澄的忍俊不禁和一脸不耐烦。她段澄听过好几遍了,不耐烦是正常的,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自己的丫头讲呢。段澄在旁边挤眉弄眼地捣什么乱。
于是只看着映寒的眼睛,继续慢慢地说:“丫头,你知道吧,《礼记》里记载过,起初祭祀焚烧的香料,便是以萧,脂,混以黍稷,这就是最早的合香。只不过自唐宋以来,合香越来越讲究君、臣、佐、辅之道,按五运六气,五行生克,天干地支推演而确定用料。比如沉香属水阴柔,所以需用火气慢慢炙烤成香,不适合水运阴寒之年焚烧,檀香属火燥旺,反而要用清茶泡制柔化成香,又不适用在土运燥金的日子。”
顿了顿,才又说:“唯有这龙涎香,生于鱼腹,虽由活物的阳气滋养,但却又经冰冷海水的阴气漂洗,可说的上是阴阳调和,气韵天成,清味悠远,宽容敦厚,能运五行,化六气,任何年份都适用,所以才通常在合香之中为君,哪怕是珍贵的沉香檀香,和龙脑,在龙涎香面前,都要屈居臣位。”
映寒适时地给玄渊递上一杯水,点点头,感叹地说:“原来制香之道,有这么多讲究。也难怪龙涎香这么值钱,本来就稀有难得,还可以驾驭百香,真地是老天赏赐的头等好物。这也真地跟我们丝绸生意道理有些类似,东西再稀有,但若是对人没用,或者没人需要,也是白搭,并卖不出什么价钱。可见作生意要挣钱,一是要供应得当,二是要物有所值,缺一不可。”
说着,又歪了歪头,软软地问:“那么,你们即发现了龙涎屿,每年都能采到新鲜香料,岂不是,这东西就慢慢地不值钱了?”
玄渊看见映寒明亮亮的大眼睛里都是崇拜的光芒,心里开始觉得有些隐隐约约地不对劲……但还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喝了口水,赞同地说:“丫头,你果然是孺子可教,说的没错。只是有一点,这龙涎屿,早先并不是我们发现的。其实本地的马来土著,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上百年了。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卖过大量的龙涎香,你可知为何?”
映寒又往前凑了凑,身上那股子独特的香气又钻进了玄渊的鼻孔里,熏得他简直要有了几分醉意,看着面前少女蜜桃样的腮颊,长长的睫毛,敬仰的眼神,玄渊别说有问必答了,恨不得把全部身心都立时拿出来交给她,所以宠溺地揪了揪映寒的小鼻尖,说:“那就是因为咱们开头说的了,大自然里的龙涎香刚刚出水的时候,其实只是一块黑灰色的浮石而已,混杂了很多杂质,并不值钱。必得经过上百年的海水浸泡洗涤,才能将其中的杂质漂洗得清透,最后才会变成莹白色的琥珀……到那时,才能真的成香。汉人渔民当年偶然捡到的龙涎香,估计已经在海里漂浮了上百年,不知吸收了多少日月精华天地正气才形成的。”
映寒倒吸一口气,说:“这么难得?那你又是怎么做到的?当年采,当年成?”
玄渊抬眼看了一下段澄,唇边含笑地说:“那自然是我有一道秘方,可以快速成香,只是配料太也难得,来自五湖四海,凑齐了也没那么容易,所以我们卖的原香才格外珍贵。不过,说是快速,用此法成香,最快也需要一年的时间。”
映寒这才明白,转过头来看着段澄:“敢情咱们海寨卖香,是订货不成?”
段澄已经闷在一边喝了足足两盏茶,听了这问题,才慢悠悠地开口:“可不就是?所有买主,凭你身份再尊贵,也要今年交钱,明年取货。”
映寒立刻笑声双靥,兴奋地说:“那这买卖,简直和我们杨家的云锦和刀罗太相似了,也是头年订货,次年买家才来取货。”紧接着,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只不过,我们的云锦和刀罗,并不像这龙涎香这般难得。所以为了维持价格,我们反倒是自己控制着产量,若是产的多了,反而不值钱了。此是其一,其二,买家如果把钱都砸在了最好的东西上,那品质稍差的东西反而就没人买了。我们杨家不能只顾着自己赚钱,为了行业兴旺,总要考虑其他绸坊的买卖。”
她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段澄和玄渊都是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
段澄说:“咦?”
而玄渊敲了敲桌子,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嗯……”
段澄:“所以,只拿十五两出来卖的话……”
玄渊这次不敲桌子了,直接用修长的手指敲了一下映寒的额头说:“媳妇儿,别看你不懂香,随便说句话,都管事儿!”
又转头看着段澄,说:“就这么定了,上上等的香,今年只拿一半出来拍,剩下的香还是分作四份,里里外外,怎么也要让暹罗来的人把钱都花光。”
段澄在旁边看着玄渊这副样子,先点点头,眼珠转了转,又去看映寒,突然就笑成了只狐狸。
段澄本来并不看好玄渊和邵小姐的婚事。
玄渊这个人,是她看着一路长大的,天生胎里就带着一身反骨,加上这些年的经历,所以平日里的性子,那简直是又臭又硬,分外跋扈,在海寨里,只要是他决定的事,从来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段澄一直认为,玄渊这样的人,其实最适合娶阿青那样的,对他百依百顺,俯首帖耳的姑娘,才能长长久久。可这邵小姐,天资过人,聪明好强,还很有主意,将来哪里可能事事都顺着玄渊。俩人现在是浓情蜜意,看对方一百样都好,可是将来新鲜劲头一过,只怕要早晚打架,过得像斗鸡一样,迟早成怨偶。
可是现下看来嘛……真是一物降一物。玄渊这样的,竟然也能瞬间化作绕指柔。
这时门外来了人找玄渊,趁着他离开片刻,段澄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映寒,清凉凉地说:“丫头,可以啊。”
映寒本来还笑吟吟地看着玄渊背影消失的门口,听到段澄这一句说的不阴不阳的,立刻垂下了头去,说:“婶子。我没坏心。”
段澄憋着笑,说:“其实这个法子,我老早也有一次劝过玄渊,不妨试一试,无奈他都不肯听我把话说完,就说手上缺钱,但凡有货最好立刻都卖光,赶紧套钱出来,急着去办他的大事。唉,这些男人啊,哪个真地肯用心好好听女人讲道理?果然个个都是色迷心窍,吃软不吃硬的……玄渊这小兔崽子也不例外。”
映寒的脸都要烧起来了,嗫喏着:“也……不全是。他自己心里,其实也知道这是对的。”
段澄斜眼瞧她:“姑娘,你读了那么多书,又是道家广寒门少当家的,你自己用的香都那么金贵,刚才玄渊说的那些,只怕你都知道吧?也难为你耐着性子,听了那么久。”
映寒低低地点点头,轻声说:“合香君臣佐辅之道,讲究一君二臣三佐四辅,以龙涎香为君,沉香,檀香,龙脑为臣:若以荷花为佐,就叫‘一团和气’,以松梅为佐,就叫‘紫气东来’,以降真香为佐白芨为辅,就叫‘傍琴台’,还有什么‘红袖篆’,‘尉宗遗风’,‘东瀛旧制’,‘香合龙园’……可成香十余种。”
段澄冷冷一笑:“呵,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刚才还装的真像一张白纸!”
映寒立刻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看着段澄说:“婶子,在这件事上,咱俩不是一头的吗?我早知您有这个心思,还不是因为陈玄渊那个臭脾气,总是让您为难,我看不下去啊!”
段澄嗔她:“少来这套,丫头,你年级轻轻,这都是哪学来的?”
映寒又低下了头去,说:“哪里去学,还不是自己琢磨的?我小时候在家里机户绸坊走动,人微言轻,有了主意也没人当成正经,并没有人听我的。我后来就发现了,人都是自傲的,你若想让别人同意你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人认为这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又立时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段澄,说:“不过婶子,这些招数都是你用剩下的,对你,并不好用。”
段澄噗嗤一声就乐了,叹息着说:“丫头啊,这些手段都无所谓好坏正邪,就像刀剑一样,都是死的,拿来降妖除魔就是好的,拿来祸乱天下,就是坏的。你一心为了海寨生意好,我是瞧的出来的,所以你不需要跟我掩饰。你若真的愚钝耿直,那也不配今天坐在我跟前儿了。人家都说现在世风日下,坏人当道,依我看,那都是好人无能才成就了坏人。所以,丫头,我段澄,就喜欢你这种混身都是心眼儿,能算计坏蛋的好姑娘!”
映寒虽然感动,但依然有几分尴尬,说:“玄渊他,并不坏……”
段澄又立刻满脸嫌弃起来: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道他俩,到底谁吃定了谁。
但是,转瞬段澄又开心了起来,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为这两人发什么愁?最好就让这两个人这样子互相祸害一辈子吧,就当彼此为民除害了!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晓风醉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