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了苏门答腊之后,日子仿佛飞一般的快,转眼就到了大明的农历新年。
苏门答腊港的汉人不多,过年的气氛也不浓郁,加上天气终年炎热,完全看不出冬来暑往岁月阐递,更没有半分过年的气象,但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段澄还是张罗了一桌酒席。映寒自早上起来,也忙忙碌碌地找了很多事作,写了春联,剪了映梅窗花,午前就进了厨房,做了汤圆和几样小菜。
与段澄相处久了,偶尔陪她闲聊,映寒慢慢地就知道了段澄的来历。段澄的娘家本是源自云南大理南诏国皇帝段氏的家生奴才,后来家中出了能人,被赐了国姓,从宋朝末年起就在茶马古道上走商,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矮马托运着茶叶,经由德钦进入拉萨,再经江孜前往缅甸,甚至直达了天竺。
大明先皇洪武帝建国立朝之后,段氏国王依然效忠前朝,不肯归降,终于在洪武十五年,被入滇的明军所灭。最后一任大理总管段世段明叔,一直抵抗到了最后。后来,洪武帝将段世的两个儿子分别赐名“归仁”和“归义”,从大理之地连根拔起,官封雁门卫和武昌卫的镇抚使。段氏世土,至此而绝。
那个时候,段澄的祖父和父亲正好带着商队滞留缅甸,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没再回去,一路辗转,来到了西洋之上的苏门答腊岛,见到巨港城里有汉人聚居,便落地生根,用那次茶马走商中赚到的钱财作为启动资金,逐年苦心经营,囤积居奇,购置田产,及到段澄出生的时候,居然已经成了苏门答腊岛上屈指可数的富豪之家。
段澄的祖父思念故土,各种风俗都按照南诏国的旧俗,就连房屋都要仿效大理的旧院格式。现下映寒她们居住的院子也与南诏国的白族豪门庭院如出一辙,头进院子是三坊一照壁,二进内院则是四合五天井。
白族人最重要的节日本是夏天的火把节,但是细数起来,段氏祖先却是源于中原。这汉人的元旦节日,对段澄来说反而更为重要。难得段澄高兴,映寒也没有旁的答谢方式,便想着做些汤圆点心,全了段澄的念想。
杨家本就地处鱼米之乡的繁华姑苏,又有一条大运河直通南北。每年从腊月开始,自北方顺天府的小舅,到南方泉州里苏州会馆的吴伯父,从东边松江府的绸庄,到西边蜀地的业内关系,都会给祖宅送年货,什么冬笋,银鱼,鸽蛋,麻辣兔,塞外的黄鼠,滩羊,半翅雉鸡,海上的冰虾,无不齐全。
映寒虽不轻易下厨,但是当年为了哄外祖父外祖母开心,在各式小菜上颇花了很多心思,今天终于得了机会,便存心想要好好露一手。
映寒最拿手的是乳油窝卷,汤圆,糟鹅肫掌和用四色鲜花混着糯米做的“不落夹”。
可巧了,作这些吃食的食材苏门答腊都能轻易找到,只是四色鲜花本来应该用桂花,茉莉,牡丹和芍药,在苏门答腊找不全,映寒便换做了自波斯舶来的玫瑰,洗净之后用糖渍了,居然也有清甜的异香。
映寒这日一进厨房,便将衣服袖子用带子绑了,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在灶台前起了蒸笼将糟鹅掌和玫瑰不落夹绑了竹叶蒸上,才又沾了手面,去搓汤圆。本来大明立春和元旦的习俗是要吃春饼和菜,名曰“咬春”,正月十五才吃汤圆。可是映寒觉得,玄渊今天也在,他最近忙着筹备年后的龙涎香摽梅会,日日辛苦,合该吃上两口甜滋滋的味道。
玄渊是日暮之前回到住处的。他一进了院子,就先见到了阿青,正站在廊下给鸟笼加水,见他进来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地放下了手里的小水壶,迎了上来,乖巧地叫了一句:“玄渊哥哥。”
然后非常顺手地进屋去给他倒了一杯茶。
玄渊将手上拎着的年货在地上放了,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突然觉得对阿青有些愧疚也有些尴尬。这么些年来,阿青对自己真地也算得上是无微不至,若不是因为映寒的出现,保不齐最后自己真地就会娶了她。可是,自从遇见了丫头,才知道心里真喜欢一个人和只是接受一个人,差别这么大。所以这些日子一直躲着阿青,躲得都有些生分了,此刻便只能没话找话笑着问:“阿青,你来苏门答腊也这么些日子了,日日圈在这院子里,无聊不无聊?”
阿青心里有种突如其来地酸涩。
玄渊可有日子没正经和自己说过话了。他每次来,都和干娘,以及那个邵小姐在屋子里面商量“正经事”,一说就说上大半天,自己只能时不时地靠着送茶水送点心糖果,才能进那间屋子,见他一面。
而且这些日子,不止玄渊,就连干娘也和邵小姐都更亲近起来,玄渊不在的时候,也天天和映寒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什么。阿青不明白这个女人有什么高妙之处,竟然就这样一个个夺走了自己身边的所有重要的人。
想到这,阿青心里的酸涩便化作了愤懑,冲动地说:“在这里反而见到哥哥的时间更多了,怎么会无聊?”
玄渊愣了一下,想起了上次意外撞见阿青和映寒过招——阿青确实不是映寒的对手,可单说她对自己的情谊,却一点不比映寒少。于是犹豫地说:“阿青,你应该多出去见见人,天底下的好男儿和有趣的事情有很多,你这么个年纪,正是该多涨见识的时候。”
阿青突然抬起头来,怨怪地看着他说:“怎么哥哥觉得,我见的人和事多了,就会改主意了吗?”
玄渊一下子冻住了。这么些年,阿青一直默默地陪在自己身边,默默地照顾自己,却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开口说过自己的想法,倒让玄渊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阿青的眼里闪起泪光,吸了口气,轻声说:“左右我说不说,其实哥哥心里都明白。我以前不说,是不想哥哥心里有负担。哥哥你是大好男儿,最需要的就是自由自在,所以我明白,你不可能心里只有一个女人。我,我也从来不图独霸你,只是,这么些年,我在哥哥心里,难道一丝一毫的地方也不占吗?”
玄渊脸色铁青,向后退了一步。
阿青却勇敢地看着他,继续说:“我不逼哥哥。我心里是真地爱重哥哥,只要你开心,邵小姐也好,曼娑姐也好,我都愿意与她们一起共同侍奉你。我容得下她们,为了你,哪怕屈居在她们下面也愿意,可是你的那个邵小姐,容得下我吗?”
玄渊终于沉下了脸,他低声地说:“妹子,你是个漂亮的懂事的姑娘,根本犯不着给任何人做小。哥哥希望帮你挑个好婆家,给你备上份厚厚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当个堂堂正正的夫人……”
阿青脸色顿时惨白,唇边挂上了一丝僵硬而又凄楚的笑意,愣了半晌,才低下头去说:“哥哥,你别说了,是我不对。我这是自取其辱……大过年的,你莫要不开心。”
玄渊的心里如打碎了五味瓶一般,觉得自己也实在是辜负了阿青自幼的真诚情意,正不知道要怎么哄劝阿青,想着要不要像小时候那样抱抱阿青,安慰她一番,耳边却突然传来了段澄的声音:“阿青,你喂个鸟要这么久吗?”
随着声音由远及近,段澄转眼就到了跟前儿,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面容沉肃,转头瞪了一眼陈玄渊,说:“邵姑娘在厨房,从早上起来就没闲着,你去看看她吧。”
玄渊立时像挨了当头一棒似的,耳清目明,如奉赦令,掉头就走,走过转角,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阿青已经把头靠在了段澄的肩膀上,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在哭。
向晚的天气有了几分凉爽,玄渊走近厨房时,仍然觉得厨房里传出滚滚热气。映寒大约也觉得热,所以将桌子搬到了厨房外的小夹道里,正独自站在桌前,一双白玉似的小手娴熟地挑起芝麻花生的馅料,轻轻地放入一小片捏得薄而剔透的皮中,三揉两滚,便化作一个圆溜溜的珍珠样的汤圆,顺着柔滑的细长指尖落入旁边的竹篦子里。她的手翻飞扬覆,片刻之间,便已捏成了三五个。
玄渊看着她认真专注的模样,心里突然一紧又一松,不由得走过去,一把从背后搂住了她。
映寒吓了一跳,但还没回头,就已经闻到了熟悉的沉香味道,看看左右无人,便软化了僵直的身子,反而略略向玄渊怀里靠了靠,低头微笑了起来。这些日子,俩人难得有片刻独处的功夫,她知道玄渊为了自己一直强忍着,现下只是这样的抱一下,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玄渊见她这么理所当然地靠在怀里,一副全身心交付的稳妥样子,不由得手臂又紧了几分,低声说:“婶子说你忙了一天了。”
映寒点点头,轻声说:“难得澄婶子有闲心,听说今晚还要特意把昌叔也接过来团圆,我想给大家做点好吃的。其实,我也不会做什么……”
玄渊突然笑了,心里熨熨贴贴地,轻声地说:“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嗯?”映寒手上还在忙着,并不抬头。
玄渊的嘴贴到她耳边,轻声地说:“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果然,听到这两句唐朝《新嫁娘词》,映寒手上顿了一下,脸红了。她也只能假装没听见。
玄渊心里一空,试探地亲了亲她的耳垂,吹着热气说:“什么时候真地嫁给我?嗯?”
映寒手上都是面,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微微挣扎着,说:“待会儿要有人来了。”
玄渊逗她:“你再不嫁,我可等不及就去娶别人了。”
映寒手上顿住了,终于低声说:“娶阿青吗?”
玄渊听了这话,也是一僵,想起了刚刚的事情,心里突然一阵心虚,这丫头未灭也太慧黠了,难道会读心不成。突然的,便想冲动地直接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阿青想与你分我,你愿意吗?”
这句话问出口,玄渊就后悔了。他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把自己的烦恼宣诸于口的,不论是卡多阿蛋,还是昌叔段澄,他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不暴露情绪。可是对着这个丫头,他并不想瞒她……他的烦恼,就想让她也一起知道。
映寒这下真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过身来,却没有一丝恼怒,只温柔地看着他,半晌才说:“这得分情况看,是阿青想与我共事一夫呢,还是你想享齐人之福?”
玄渊见她说的理智,知道她没有恼,倒来了兴趣,依然揽着她的腰,问:“怎么说?”
映寒闲闲地拍了拍手上的面:“若是阿青想与我共事一夫,我怎么回答,都是恶人。因为阿青存了这样的心思,并不会来找我,她只会直接和你说。以你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心里多少对她都有愧疚之意,就算没有十分情愿,也有五分为难……这个时候,我若说愿意,你必定心里认为我对这婚事不够庄重——人还没过门呢,就同意相公纳妾,成了什么?可我若对你说我不愿意,那么我又成了七出当中善妒还心狠的恶婆娘——人还没过门呢,就已经容不下人了,岂非良妻?可见,我怎么回答都是错的。所以,阿青若是真地问出了口,都不需要你真地同意,光这个问题就能害咱们两人之间互相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