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客栈外。
中年掌柜与青衫少年剑客并肩而立。
“是错觉么?可我明明看到······难道都是假的?”李子衿自言自语,微微皱眉,看着身前那位自己从来看不透的柴老爷。
少年回想起刚才在房间内闻到的血腥味,看见的乔宏邈人头,那副鲜血淋漓的模样犹然在目。
可是,锦盒中的人头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西瓜?
乔宏邈到底死没死?童寺他们又为何会如此突然的出现在飞雪客栈?
如果乔宏邈真的已经死了,那么自己算是洗脱嫌疑了吗?
那位郑国的财神爷,面带微笑,问那少年道:“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李子衿不明所以,抬起头来,望向那人。
中年掌柜不再看着身旁少年,而是将那只锦盒缓缓盖上,抬头望向云层之中,喃喃道:“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的,经历过的事,也可能全是你的臆想。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大梦一场。你我又何必拘泥于孰真孰假?不妨‘得过且过’呀。”
看那中年掌柜似乎不打算将那只锦盒还给自己了,李子衿又在凑近,多瞧了一眼,的确只是一颗西瓜。
此时此刻,未能理解柴老爷言外之意的少年剑客,若有所思,最后朝那位中年掌柜抱拳,告辞一声,转头回到客栈。
在目送李子衿离去之后,那位其实是郑国财神爷的中年掌柜悄无声息地收起了覆盖在锦盒之上的灵力。
在障眼法失效以后,一股血腥味重新弥漫在锦盒中。
柴老爷以指尖微微抬起手中锦盒盖子,露出一条缝隙。
缝隙之内,头颅而已。
————
半个时辰之前。
在李子衿前脚刚离开折花楼之时,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从十八楼天字房中蓦然消失,旋即出现在十九层楼的一位俊美男子身后。
“坊主好兴致?”柴老爷笑问那人。
“其实,在折花楼中,我更喜欢被称为楼主。”俊美男子头也不回,凭栏远眺,仿佛可以看见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正以鬼魅般的速度飞檐走壁,踩踏无数房屋,往飞雪客栈飞速赶回。
飞雪客栈的掌柜走到那位折花楼楼主身旁,与他一同望向远处,目力同样可以落在李子衿身上。
中年掌柜感慨道:“世人总说登高望远,果真不假。”
身旁那人摇头笑道:“柴老爷岂不知高处不胜寒?”
“如你我这般人,也能算得上身在高处?”那位中年掌柜嗤笑一声,“看来你这折花楼的楼主,果真是常年混迹于女子之中,连目光也跟着变得短浅起来了。扶摇之大,苍穹之高,又岂是你我可以想象的?偏居一隅,不曾亲眼见过广阔天地的人,便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沈修永笑容恬淡,想起曾有幸近观一位女子剑仙舞剑,想起那位女子剑仙的脾气,他还以颜色道:“柴老爷这话,可是对扶摇女子有偏见?不知道柴老爷有没有听过那句‘千种道法,万般修行,吾只一剑’啊?”
这位郑国财神庙里有金身的财神老爷瞬间吃瘪,沈修永口中的那句话,出自一位名为云梦的女子剑仙。
那位女子剑仙,喜好以纱掩面,天底下就没有哪位男子见到过她的真容。
云梦的剑术也是极高的,曾经暂时代替守陵人胭脂,坐镇一座压胜之物,拥有跟扶摇四大守陵人极其接近的修为,境界自然不必多说。
至少,远非他区区一介财神可以相提并论的。
人间神灵,虽贵为神灵,通天之路却丝毫不比炼气士要轻松容易。
位于灵气稀薄的鸿鹄州,如郑国这般藩属小国中的财神爷便更是如此。
百仙谱之上,名号在册又如何?
面对剑可通神的山巅剑仙们,哪怕是他柴老爷,也要低头让路。
虽然沈修永拿女子剑仙来和折花楼这种风月场所的“脂粉女子”们相提并论,有混淆视听的嫌疑,属于强词夺理,诡辩之道。
可是柴老爷依旧不打算跟对方继续各抒己见,争论下去,此番“登高望远”,他便是要看看这沈修永,到底意欲何为?
先送自己一份礼,又说送李子衿一份礼。
送财童子,怕也不是这么当的。
天底下,难道真有免费的午餐?
“我很好奇,沈坊主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中年掌柜斜瞥身旁那位俊美男子一眼,好奇问道。
听到这话,沈修永哑然失笑,“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是三个令沈某困惑已久疑问。很可惜,就连我自己迄今为止都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如果以后找到了,沈某会通知柴老爷一声的。只是······这世上,真的存在‘正确答案’吗?”
中年掌柜看着距离飞雪客栈越来越近的那个身影,沉声道:“沈坊主就莫要拐弯抹角打机锋了。柴某只想知道,你想对李子衿,还有飞雪客栈,做什么?”
“做朋友。”那位俊美男子想都没想,直接给出答案。
他的笑容足够真诚,可是他的眼神太过深邃,那是一种很难让人轻易相信的眼神,宣示着拥有这样深邃眼神的家伙,拥有着跟眼神同样深邃的心机和城府。
哪怕是这样的人,真心实意想要跟他人做朋友,想必他人也不会轻易信任。
比如······此时此刻的柴老爷。
柴老爷摊开手掌,掌心凭空出现一只敛财杯,他将手挪到那俊美男子身旁。
“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沈修永满脸牲畜无害的模样,微微歪头。
“跟沈坊主这样的人做朋友,会很累,柴某可能做不太来。”中年掌柜言下之意,是要归还这份对于自己来说难能可贵的赠礼了。
“连敛财杯都不要?”沈修永没有解释什么,反而一直试探这位郑国财神爷的底线。
中年掌柜淡然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不相信沈修永,更不想跟此人“同流合污”。
中年掌柜身为金淮书铺那位老人的朋友,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在了李子衿那一边。
而身旁同为折花楼楼主和考榆坊坊主沈修永,如果真要对李子衿下手,柴老爷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
站在这样敏感的立场之下,这位郑国财神爷不可以收下这份礼物。
这可不同于那头笑面虎童寺登门提问,送给自己香火箔。
手上这只敛财杯,较之那枚香火箔,可要烫手多了。
事已至此,便由不得沈修永不将事实全盘托出了。
他轻轻推开柴老爷的手,解释道:“沈某与李子衿,是友非敌。于飞雪客栈和金淮书铺,同样如此。我送给他的东西,的确是一份礼物。”
柴老爷问道:“什么样的礼物?”
沈修永笑答:“一颗人头。”
“谁的人头?”中年掌柜的脸色有些难看。
“缉拿衙追凶使,郑国兵部尚书之子,乔宏邈的人头。”言语之间,沈修永镇定自若,仿佛只是除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乡野村夫,而非是一位兵部尚书的少爷一般。
“那你这也算是礼物?一份把你口中的‘朋友’推到火坑里,好让他被半个郑国追杀的礼物?”柴老爷心思急转,已经在考虑要如何送李子衿出城了。
乔府那边,在金淮城有不少耳目,地网炼气士和武夫,也在那位小乔大人赴任缉拿司追凶使以后,陆陆续续潜入金淮城,伪装身份,伺机而动。
那位折花楼的楼主,看见身旁的柴老爷脸色阴沉,捧腹大笑道:“我当柴老爷多么心思缜密呢,看来哪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掌柜,一样马虎得很嘛!”
而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死死盯着身旁的俊美男子,希望从他的眼睛里,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看着神情如此严肃的郑国财神爷,沈修永稍稍克制了几分,细细解释道:“沈某虽不算什么高瞻远瞩之辈,做事也远未及滴水不漏的水平,可也知道,何谓‘有始有终’,乔宏邈被刺杀一案,已有凶手,稍晚些,便会被捕。李子衿定然平安无事,请柴老爷放宽心。”
柴老爷将信将疑,又问道:“你如此有把握,确定乔府那边不会怀疑到李子衿头上?毕竟他初来乍到之时,在花间集跟乔宏邈有过过节,当时在场可有不少人亲眼目睹。”
那位俊美男子点头道:“怎么可能不被怀疑?李子衿肯定会被怀疑。而且······我事先还特意差人通知了那头笑面虎一声,喊他带人去飞雪客栈抓凶手,看样子,童寺他们应该快到了吧?”
不等柴老爷发问,沈修永自己便接着说道:“柴老爷急什么?先听我把话说完。想要彻底撇开一个人的嫌疑,首先不能够一味的逃避,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第一时间就要让李子衿出现在童寺和地网修士们眼前,亲眼看看他手上的那份礼物······此时否决,方可消除乔府一半的疑虑。待晚些时候,我事先安排好的人,会‘意外’被缉拿衙的官兵抓住,再‘无意之间’说漏嘴,透露一些关于自己刺杀乔宏邈的蛛丝马迹,然后被严刑拷打一番,让自己被逼供的过程曲折离奇一些。最后‘无可奈何之下’亲口承认自己杀害乔宏邈的事实,再透露自己藏匿乔宏邈人头的地点。人证物证俱在,案件流程完整,天衣无缝,水落石出。此时此刻,方能消除乔府另一半的疑虑,摆脱李子衿所有的嫌疑。”
听到这里,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才算是彻底缓了一口气,心中卸下一颗巨石。随后,他以看待怪物般的眼神望向身边那位折花楼的楼主,觉得工于心计到如此地步的人,夜里真的能睡得着觉吗?
他们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
除了算计之外,还有没有一点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饶是这位郑国财神庙里有金身的财神爷,都不得不感慨一句,人心复杂至极,须臾之间,就将一座乔府玩弄于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