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山神庙香火鼎盛,方圆百里之内的人家,多多少少都受到过山神娘娘的庇佑,知晓这裁光山是山君居所,所以时常有人怀揣着想要亲眼一度那山君容颜的心态登山观景。
裁光山山君名为若依,独姓一个王字,早年是那扶桑王朝大名鼎鼎的王家长女,父辈皆是朝中官员,身居高位,郎中、尚书、太傅,皆有。
出生于那书香门第,所以王若依自幼便耳濡目染,时时刻刻如同出入芝兰之室。
这样一个文弱女子,原本是不该,也不能够成为山神,替扶桑王朝镇守一方山水气运的。
须知若想成为山神,无非两种法子。
一种是那依附于一方山脉的草木精魅,地久天长地修行,开了灵窍,通了神智,久而久之,那些草木精魅便与一方山脉的气数相互绑定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在此之后,花鸟鱼虫、草木精魅,都有可能成为那方山脉的一部分,而那一方山脉,同样也成为了草木精魅的一部分。
渐渐提炼出“人格”。
而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了半个山神的山精野怪们,大多数得不到世俗王朝的封诰,名不正且言不顺。
可是依然会有靠山吃山的当地百姓,为这些山精野怪们制造“山神庙”,这样的山神庙,是不被那方山脉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所认可的。
这样的山神庙,被统称之为“淫祠”。
淫祠之中,除了名不正言不顺,既不被天官掌握的百仙谱所承认,也不被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所接纳以外,一切正统山神庙中拥有的东西,淫祠当中也有。
有香火、香炉、“山神金身”、祠牌、神龛、庙祝······
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而这些被当地人瞻仰的,几乎已经相当于半个山神的山精野怪们,照样可以凭借自己的修为境界,满足那些凡夫俗子们的“小小心愿”。
只不过淫祠之中所供奉的山精野怪,大多性情难测,善恶随心。
他们行事乖张,做事全凭心情。
可能昨日还刚帮一位夜行赶路,赴京赶考的穷酸书生,点亮山林小道,照耀前路。但是明日便因为一个心情不好,随手一拍,就让村里面某位田野村夫家的小孩儿,生了一场大病。
此乃扶摇天下第一种成为山神的方法——草木精魅,依附于一方山水修行,难成正果。
那第二种成为山神的方法,便是人。
山上炼气士兵解转世,可以自行前往冥界鬼门关,投胎重新为人。
山下凡夫俗子肉身消亡,魂魄会暂存于一方水土,等待黑白无常令自冥界升至阳间,拘魂锁魄,带走那人魂魄,去往冥界。
若在凡人魂魄暂存于阳间之时,那人能得到生前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封正,可以成为山水神灵,坐镇一方山水,维持山水气运。
此举步骤繁多,对此人生前的功德、修为皆有要求,死后若得封正,世俗王朝需建立山水神庙,为其塑造金身,被封正的山水神灵可享人间香火,且根据品秩的不同,能够实现不同念力的愿望。
来山水神庙上香,虔诚许愿之人,所许愿望需过天地人三关,方可灵验。
天关,即“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这个神明,不逾越三教圣人订立的“规矩”,便算过了天关。
地关,即坐镇一方山水的山水正神的品秩与修为能办得到,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过了关。
人关,即许愿之人的心诚与否,所求会不会沾染他人因果,若是心诚,不沾染他人因果,方过人关。
而通过生前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封正,被封诰为一方山水正神那人,魂魄便不再受下界拘押。
只是人之魂魄,不同于精怪,难以长存于阳间,故而那被封诰为山水正神之人,又需要打磨出两座金身,经受一场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其中一座金身,是名副其实的金身,被所处地界的世俗王朝,派遣专门封诰山水神灵的诏神司官员亲临一方山水,建造山神庙督造府,派遣一方游民修建山神庙,同时在庙中打造出完整的山神金身。
山神的另一座“金身”,则是说即将正式成为世俗王朝中一方山水正神的那个魂魄,需要忍受“形销骨立”的痛苦,以凡人之魂魄,承受一方山水气运,将一方山水气运,缓缓容纳在魂魄每一处。
而那人魂魄,则需要被“开窍”、“削肉”,削削减减,最后约莫只能剩下最初的三成重量。
欲成山水神灵之人魂,三分自身魂魄,七分山水气运。
一旦形销骨立,从此以后,那人气数,便与那方山水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种魂魄之疼,好似那千刀万剐在心窝子上,将心切割为一片一片,如同凌迟。
且魂魄止疼,直击内心,比那肉身之疼,还要痛上千百倍,教人永生难忘。
所以世间大多数受到世俗王朝封诰的山水正神,生前多是武将出身。
文官也有,只是对其人心智要求之高,堪比圣人。
这也是王若依生前分明是个满身书卷气的文弱女子,最后却能成为扶桑王朝裁光山山神,让世人感到惊讶的地方了。
通过这种方式成为一方山水神灵,便处于世俗王朝“编制内”,名正言顺,而且能够被天官掌握的百仙谱记录在册,生前与死后种种功德,都会在日后大道可期之时,被掌管凡间神灵的天官,作为参考。
参考那凡间神灵,究竟是否有资格,荣登仙界,成就一方大造化,晋升真神。
这也是裁光山那位山神娘娘,为何会对李子衿说出那句“你我皆是修行中人”的原因所在。
凡人,炼气士,山水神灵,草木精魅,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世间万物,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大道之下的蝼蚁,仰望苍天,欲攀高处。
而在冥冥之中,掌握万物命数的天道也好,那个漠视苍生,掌管凡间神灵登天之路的天官也罢。
它们只是高高在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眼看待人间。
一如那山神庙中,冷眼看待一个外乡少年的人们。
在天道眼里,你我皆是“外乡人”。
————
黑衫翠剑,腰悬玉牌,手提酒葫芦,肩上站着个喜欢玩火的苍白纸人。
月色里,少年登山。
站在半山腰处,李子衿不止一次回过头看。
想起去年春天,还在逃亡之时,曾在一座无名山巅,回望云霞山一眼。
好像故人与故事,都在那一回眸之后,留在了昨天。
时过境迁,入境培元境的少年,看待昨日的自己,似乎一直都如登山一般。
步步攀高,偶尔回头,身后风景仿佛从未变过,变的只是自己的心境而已。
回想起自己那些登山的场景,起初陪在身边的人是苏斛,后来陪在身边的人是红韶。
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是那只“玩火自焚”的苍白纸人。
那位美若天仙的裁光山山神娘娘,笑言一句仙路孤寒,其实仔细想想也对。
世人为何那么煞费苦心的想要求长生呢?
也许是因为,死后埋于黄土之下,太过孤独寒冷。
岂可无人作陪。
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少年只知道,眼中那月色,已经高过枝头,躲在云后,若即若离。
李子衿终于攀上裁光山中间这座矮峰,那山君说此地名为涅槃峰。
不知与佛家,有何关联?
正值少年恍然出神之际,身前那悬崖峭壁之上,竟然凭空出现一座寺庙。
李子衿揉了揉眼,是眼花了不成?
在确信那边真有一座寺庙后,少年缓缓向其走去。
来到庙前抬头望,牌匾高悬“悬空寺”,走近一看,那悬空寺名副其实,镶嵌在陡峭崖壁之间,玲珑剔透,宛若浮雕,棱角分明,极其惹眼。
若是远观,悬空寺宛若大鹏展翅,凌空欲飞。
李子衿走近悬空寺,见左右两侧,与那裁光山脚处的山神庙景色相似。
除了无那百年银杏之外,左右两侧各有一池子,池中有鱼,悠扬逐浪。
池子虽小,池上却有弯弯石桥,不知建造此寺之人,是否想要暗合那“小桥流水”之雅意。
烟火气之后,少年望见石碑,石碑铭文“不闻鸡鸣犬吠”六字。
李子衿哑然,怎在这佛家寺庙里,见一道家言语?
莫不是走岔了。
有一赤脚僧人,走路悄无声息,来到那秋池旁,笑言一句:“小施主深夜到访,可是要夜宿悬空寺?”
少年快速转身,原以为自己在这深山老林,莫不是冲撞了什么妖精,不曾想抬头看见是一赤脚僧人,慈眉善目,手握佛珠,正望向自己。
李子衿愣了愣,那赤脚僧人又笑着说道:“小施主莫要惊慌,贫僧乃是这悬空寺的方丈,法号了云。贫僧从偏殿那边,看见小施主立于门前,故而来此询问。”
少年赶紧双手合十,朝那赤脚僧人恭敬道:“在下李子衿,仓庚州人士,见过方丈。”
了云点头笑了笑,伸手虚按一下,“这悬空寺便只有我与徒弟两人居住,小施主不必拘谨。”
赤脚僧人微微转过头,伸手一指,偏殿门口,便凭空出现一个小沙弥,敲着木鱼,正做功课。
了云指着那小沙弥,说道:“小施主,你瞧,那便是我徒儿,法号忘忧。”
被赤脚僧人法力幻化而成的小沙弥放下木鱼,蓦然起身,转过身来朝李子衿双手合十,行礼一番,轻声道:“李施主。”
李子衿随即还礼。
然后这才回答了云的问题,少年说道:“了云大师,实不相瞒,晚辈打算在这裁光山结茅修行,的确要在这涅槃峰上,待上一些时日。”
李子衿还是说的轻巧了,准确来说,他需要在此突破金丹境,亦或是寻到可以替自己延年益寿的法子。
无论是哪一件事,都不是“待上一些时日”可以解决的。
除了漫长的修行时光之外,还需要种种机缘巧合。
了云“嗯”了一声,旋即朝远处那小沙弥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继续做功课,后者乖巧听话,立即照办。
赤脚僧人点头道:“既然小施主打算在此处修行,不妨住进悬空寺来,与我师徒二人同住,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毕竟这涅槃峰上,既无人家,也无别的寺庙、道观了。”
李子衿有些犹豫。
了云爽朗笑道:“无妨,贫僧只是提个建议,还请小施主一切随心。”
李子衿问道:“多谢方丈,不知在下住进悬空寺,可会影响方丈与忘忧师傅修行?”
说完,少年撇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背上那柄剑,补充道:“在下是剑修,若在贵寺修行,难免剑光剑影的,怕冒犯了两位师傅,还有那些慕名而来的香客们,还有···还有佛祖。”
说着,李子衿斜瞥了悬空寺正殿一眼,那边正殿里,坐落一座佛祖金身,极为耀眼。
了云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阿弥陀佛,小施主心性纯良,佛祖又岂会怪罪于你呢。大可放心住下。”
了云没告诉少年的是,这座悬空寺,被施了障眼法,眼下能看见,能走进这座悬空寺的,便只有李子衿一人而已。本就是临时幻化出的一座寺庙,哪来的香客?
李子衿这才再度朝了云行礼,说道:“那便叨扰二位师傅了。”
少年又朝正殿那边,远隔着一座小桥流水的佛祖金身遥遥双手合十,行礼。
拜过了方丈、小沙弥、佛祖金身,少年心里这才缓了一口气。
了云说道:“小施主,今日时辰不早了,就由我那徒儿带你去往住处歇息。等到明日,再有贫僧亲自引你在寺里逛逛,熟悉熟悉,小施主以为如何?”
李子衿说道:“客随主便,全凭方丈吩咐。”
那赤脚僧人笑道:“不敢。”
僧人又转头喊来那小沙弥,对他说道:“忘忧,请你引这位小施主到后院住处去,切莫怠慢了人家。”
那小沙弥十来岁的模样,踩个木鞋,一张小脸如同粉雕玉琢,颇有灵气,模样可爱,分别向了云和李子衿行礼之后,说道:“李施主,请随我来。”
少年与方丈告辞一声,随忘忧踏过小桥流水,走正殿与偏殿之间的小路,去往悬空寺后院。
期间有一条廊道沿峭壁而建,瞧着凶险,却是有惊无险。
走过廊道,攀升阶梯,往复盘旋数层,遂至“后院”。
依然坐落于悬崖峭壁之上,孤零零一间禅房,里头也无床,就只有几块蒲团放在地板上,李子衿却反而欣喜。
炼气士修行,夜里大多假寐,无须真睡,在蒲团上打坐修行,缓缓调动识海中的灵气于体内洞府窍穴运转小周天、大周天,反而对修行裨益极大。
而且第二天的精气神,非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会气色佳,精神好。
禅房中的装潢摆设极其简单,蒲团,茶桌,木鱼,一本佛经。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外之物。
小沙弥引李子衿来到禅房后,提醒他几条规矩。
说在悬空寺住,需要跟他和师傅一样,可以不遵守十善,但是需要遵守五戒。
五戒,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前面几个,李子衿自然无妨,可若要少年不饮酒,这就有点要命了。
他试探性问道:“忘忧小师傅,五戒其四,在下都毫无问题。只是饮酒一事······”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又说道:“敢问小师傅,在下若在悬空寺外喝酒,算不算破戒?”
那忘忧小沙弥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出家人无论在在家出家,都得遵守五戒,这是基本戒律。不过李施主既然不是出家人,只是暂住在悬空寺内,只要不在寺内饮酒,便无大碍。”
闻言后李子衿长出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忘忧小师傅!”
那忘忧小沙弥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李施主客气了,对了,还有一事师傅没有告诉李施主,悬空寺里只提供素斋,施主若喜好荤腥,恐怕小寺爱莫能助。”
少年笑道:“素斋无妨,在下不挑食。”
“那就好。”小沙弥笑了笑,又道:“夜已深了,李施主早些休息吧,明日清晨我再来引你去见师傅。”
说罢,忘忧转身离开禅房,朝来时路走去。
李子衿没有关门。
如果关上门,那便连风都不能陪他了。
少年走到禅房中心,随手取下翠渠剑,酒葫芦,不夜玉牌,解下身上两只装着神仙钱和金银的包袱,将这些身外之物,随手放在禅房茶桌上。然后走到其中一张干净蒲团上,缓缓坐下。
他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能够透过禅房大门,看到门外的景色。
从前师妹陪在身边时,看山山也笑,看云云也飘,天下之大,无处不是良辰美景。
如今师妹走了,再看这些景,只剩下一地荒凉,伤春悲秋。
一场夜雨,说来就来,将后院一处池塘填满,池水满溢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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