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浓睡不着。
她也知道应该养好精神,以待明日,可她实在是睡不着,她每每一合眼,脑子便开始动,一遍又一遍地想在丰殷城中过的那几日光景,挥之不去,彻夜难眠。
她一手按住太阳穴,一手按住自己胸口,默念,噩梦一场罢了,不要想,不要想。我们去找老混混,找他问个清楚,旁人说的都是假的,不要信。
席若泽旧伤复发,伤口发热搅得他头脑昏沉,他很快昏昏睡去,栗浓只闻得他浅浅的呼吸声。阿及并不进屋里来,抱着口粮在外头守门。
破了洞的窗纸不断灌进冷风来。毕竟已经过了立秋,夜里有些冷了,栗浓难免冻的发抖。
她黯然地看着惨淡的月华铺满地,席若泽说月亮,其实今夜的月亮当真不够看,只是窄窄的一牙,光华黯淡。
她猛地想起,现已是八月初,很快便是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是中原的中秋节,中秋节,阖家团圆。
阖家团圆。
她从小四处走,赶得上的节日海了去,中秋佳节于她而言不过是凑过的热闹,老混混最喜欢对月鬼叫,可她从没有过任何感觉。此刻她看着那月亮,喉头忽然哽住,非常非常想喝酒。
她呆坐半晌,忽地听见席若泽那边有动静,她转过头去看,隔的太远,月色惨淡,只能看出地上有一团模糊影子。
那一团缩的小小的,就是江照。
她提高声音问了一句:“江照兄,你怎么了?”
没有回复,屋里大而空旷,只有一点点渺远的她自己声音的回声。
栗浓更觉得不对,席若泽难道睡熟了?那声响是从何而来?
正思索着,席若泽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
栗浓奔了过去,昏黑之中看不清席若泽脸色,栗浓唤了他两声,他仍醒不过来。栗浓触到他的衣裳,竟有一股汗湿之感,再一摸他额头,额头上冷汗涔涔,本该温热的额头凉如冷玉。
栗浓脸都白了,不知所措,只闻得席若泽在梦里轻轻唤某人,一声一声轻轻的气音,栗浓屏息去听,他是在唤娘。
栗浓抚在他额头的手一僵。
“家中生变,自相残杀。”
关于他家的事,他只说了这八个字。
老混混说没有一个中原人看见月亮不思乡,那方才他提起月亮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夜越深沉,微弱可怜的月光终于也没有了。
栗浓沉了一口气,卯足了劲儿猛扇了他一耳光,喊他大名:“席若泽!”
席若泽终于惊醒过来,黑暗里栗浓看不见他赤红的双眼,却仍能感受到那种恶狠狠的寒意。
栗浓愣了半晌才解释道:“你做了噩梦。”
席若泽大睁着双眼瞪了她许久,一语不发。
栗浓伸出手指轻轻在他额前画了个圈:“噩梦交予伯奇,伯奇还你美梦。不要怕了,你的噩梦已经被伯奇吃掉了。”
伯奇是传说中食梦的神兽,栗浓说的是哄做了噩梦的小孩的话。
席若泽一语不发,开始他一直大喘粗气,后来呼吸也平稳下去。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栗浓的话,嫌她幼稚,冷哼一声不做答。
栗浓也不知道他犯的什么病,但那点怜悯心被激起来,她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你的伤口要不要重新裹一裹?”
他仍不答,双目放空。
栗浓忽地福灵心至,想起曾经在高原上见过中邪之人,就是这样直直愣愣,痴痴傻傻。她思索了一番,当时巫医是如何做的来着?哦,对了!当即甩手又掴了他一掌。
席若泽早清醒过来,被这一巴掌又打蒙过去,他难以置信慢慢偏回被打歪的脸,只见栗浓伸出两根手指问 他:“这是几?”
席若泽:……
阿及在外头抱狗看门,里头的声响他一直都听得到,说说吵吵,他也听不懂,问了啥还要被嫌没脑子,所以席若泽和别人说话,他从来不理。
当他听到哐哐的撞墙声,飒飒拔刀声闯进去时,只见自己郎君和那狗主人扭打在地上。他倒是在夜间也能视物,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家郎君脸上五道血痕,那泼妇手肘压住他家郎君的脸,两手正在拔刀,要抹他家郎君的脖。
阿及一手抓一个,把二人分开,在激烈的对骂中,他听明白了事件始末。
席若泽做了噩梦,栗浓将他打醒,而后栗浓看席若泽仿若中邪丢魂(据席郎君所言,他只是不想说话),就又掴了他一掌,并伸出两指问他还识不识数,席若泽恼羞成怒之下咬了栗浓伸出的手指,栗浓大怒,要砍死他,席若泽不想被砍死,于是二人扭打起来。
三岁小孩打架都比这个有条理有看头。
栗浓两只手指第一指节都被咬出血来,此刻正坐在一旁,扒开自己豢养的口粮的嘴,看小狗的牙口,若不出阿及所料,她应该是在谋划复仇。
而席若泽脸色更不好看,阿及的却没多想,他家郎君的心思,他素来是猜不透的,也就不费劲儿去多想。
席若泽独自生闷气,做噩梦也罢了,反正早习惯了;挨耳光也罢了,左右也咬回去了,不算吃亏。真正让他越想越气的是,他竟然打不过栗浓。
冷静,冷静,一定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一定是。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伤臂,心里一恨自己不争气,二嘛,又开始琢磨怎么拿栗浓当垫脚石、人肉盾……弄死她就好。
栗浓摸到袖口中的三块梨膏糖,栗浓爱甜,但老混混不许她夜里吃,她方一直忍着不吃。此刻倒被气得什么都不管了,随手就剥了糖纸塞进嘴里。
嗯,虽是疯狗给的糖,却也还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