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副将亦是不解,
“末将不知…看殿下背上背着的…乃是…是…琴。”
“背着个琴?”
彭武挠着后脑勺,疑惑道,
“大清早儿,兄弟都不见,这是找谁奏曲儿去了?”
宛城郊外
曲径红稀,芳野遍绿。
赵宗奕将七弦琴轻轻放在青石上,席地而坐。
面前乃是一尊白玉石碑,寥寥几字“亡弟赵宗佑之灵”,再无其他。
他身葬潭底,他便在宛城外随便选了处风水上位,为他设此衣冠冢。
此时正是万物勃然的初春,
城外的风光很美,莺穿柳带,蝶恋花间。
飞絮,淡淡如雪,
一阵徐风,柳絮飞时花漫天,
沾染了他的白衫。
指尖,轻抚。
泠泠弦音动,伤满柳梢头。
赵宗奕沉静如水的眸子里,
隐着如云烟般的漠漠悲凉。
一曲罢,他苦笑着摇摇头,长望那玉碑开口,
“想为兄自小与佑儿一起,刻苦练习琴艺,甚至比佑儿更加花心思,终不及佑儿之分毫哪…原来…并不是我愚钝…而是…我本不是赵家之后。”
发出一阵凄凉的笑,他还是将心底的秘密倾倒出来。
“佑儿,你本没有错啊。若不是我,这一切本就是你的…你没有错…”
就在此时,母妃的音容笑貌又再次浮现在脑海,她用柔弱的身躯挡住了就要刺进自己胸膛的利刃。
血从她的胸口缓缓渗出,在冰冷的潭水之中,蔓延出一朵殷红色,摇摇曳曳的水中花。
泪,溅湿琴弦,
他深吸了口气,
将七弦琴摆放在玉碑前,
转身阔步而去…
这琴,乃一位有缘的道长相送,
说此琴音可清净人的心肠,
如今看来,不尽然。
欲诉心事付瑶琴,奈何弹指泪无声…
宛城承恩侯府
夜,浸一轮孤月。
柴文训立于高檐,如一只隐于暗夜中的鹰,冷冷瞵视着这片恢弘大宅。
那打更的王伯本是个普通百姓,不费吹灰之力便拧断了他的喉咙。
论世间能做此番幻化,只有月凌山的虚夷老祖。他年高百岁,早已修得半人半妖之身,又怎会在自己侵身时毫无察觉?
庭院中,是慕容慈盈盈穿过。
指尖的银针凛凛发着寒光,柴文训却迟疑着不动手,直望着慕容慈在一众丫鬟侍女的簇拥下,步入闺阁。
取其性命,轻而易举,可他忖思不解,普天之下若还有第二个魅者,因何会效力于朝廷?
是翌王的人还是承恩侯?
自己已然暴露了行踪,就这么杀了慕容慈,定会牵连于她。
柴文训无奈一叹,纵入暗夜。
槭临轩
又一日,赵宗奕见金纱分摇,他轻敲梨案,三长两短。
火凤身如鸿羽,无声落在他面前,赵宗奕疾步将他扶起,
“不必拜,快告诉本王,可是他的人马?”
看火凤面色阴郁,似如鲠在喉。
他故作镇静,端起玉盏,淡然道,“说吧。”
火凤拱手,
“回禀殿下,不是老王爷的兵马。”
“哦?”他眸色燃起希望的光亮,惊喜道,
“当真不是?你查到什么,速速讲来。”
“此兵名为火翎,翎为翘刃,以快为攻,一击空可反刃伤人,避无可避。火为丹,制以硝磺,生流火…”
“本王要知道,是谁的人马!”
赵宗奕面色一沉,语气有些不耐烦,
“是…”
火凤拱着手,垂下眉目,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是…是西觋王之兵。”
“唰啦”,玉盏脱手,应声碎了一地。
赵宗奕溢满惊恐的眸子愈撑愈大,他甚至屏住了气息,额头上冷汗直流。
觋族,北缙之西。
其军,兵多将广,骁勇善战,独霸一方。
缙帝举兵七年,兵压觋土,觋主羽炳与缙帝赵崇琰大战三天三夜,撼得山河动,天地摇,未分胜负。
势均力敌,旗鼓相当,战局僵持足有二载,觋主终与缙帝立一纸盟约。
约定将觋土归为北缙,羽炳赏封为王,号西觋,自拥军马治理一方国土,与帝平。
同年,西觋王之长女,
羽林岚嫁缙帝之胞弟——翌王赵崇霆,为翌王妃。
两年后,羽炳病逝,西觋王位由长子羽林峯继承。羽林峯性格懦弱,柔茹寡断,继位两载,被赵崇琰擒得时机削了军权。
西觋政权,终沦为一纸笑谈。
“不…不可能。”
赵宗奕神色恍惚,碎念不停。
“你可查得清楚…绝不是母妃,不是!本王不信…不是!”
嘴上说着不是,可是赵宗奕的目光却从恍惚变成了恐惧。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五年前,他初为翌王,军临边境。
圣上之意决绝,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夺取兵之要地——燕霞六州。
湖州太守闫昆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保湖州百姓,上书死柬缙帝不得与诸夏开战,引来雷霆圣怒,被打入天牢。
案头堆满了湖州百姓为闫昆求情的涕泪书,年轻的翌王赵宗奕,笔蘸朱砂,却迟惑着不忍落笔下,判闫家四十六口,满门抄斩。
他深知,闫昆是个好官,政绩清廉,刚正不阿,确为湖周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这样受百姓拥戴的好官,纵是死罪难赦,他或许可以网开一面,保其族人不死。
那时正是隆冬,湖州与宛城相隔千里,山长水远。
翌王妃却不顾天寒地冻,路途颠簸,凤驾亲临。
赵宗奕心生感动,亦有惊诧。
望见他满面愁容,王妃甚是关切,得知乃是为军中一件棘手的要务忧心。
王妃端庄温雅的面庞上缓缓绽开一抹慈笑,取过侍女手上的玉壶,亲自斟上一杯热茶,
“这是南舍国进贡来的新茶,奕儿尝尝。”
“谢母妃。”
赵宗奕愁容稍缓,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王妃掩嘴轻笑,温声道,“你这孩子,为娘是让你细品在喉,谁让你吞了。”
赵宗奕皱眉感慨,
“圣上所下之期将至,奕儿哪有心思品茶啊。法重则情薄,奕儿不敢辜负圣上厚望,亦不能不顾湖州百姓之苦心泣泪哪。”
他指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求情信笺,剑眉愈促愈紧。
王妃问,“奕儿可知道,为何要品茶?”
他想了想,“不知。”
“水中之茶,不过沉与浮。”王妃敛了敛笑意,缓缓开口,
“沉时坦然,浮时淡然,寓意着拿起和放下。”
赵宗奕颔首静听,不语。
“奕儿年纪尚轻,凡事要滤去浮躁,才可沉下心来深思利害。自古以来成大事者,至亲至爱皆可牺牲,又怎么可以拘于细微末节,趑趄不前?”
闻此话,赵宗奕脸色微变,皱眉望向王妃,见她云髻瑁光流泻,两道娥眉斜飞入鬓,盈盈美目里藏着许多幽深莫辨的锋芒。
他俯首低念。“母妃,无论何时,奕儿绝不会牺牲至亲挚爱。”
王妃冰艳的面庞流露出欣慰之色,“为娘当然知道,奕儿生性纯良,重情重义,正是因为如此,为娘才会在此多言奕儿的公务。”
她凤目威严,轻扫过赵宗奕棱角分明的面颊,
“圣上开疆扩壤几十载,一向杀伐果断,对有碍大局者,从不心慈手软。我北缙国威才能日益壮大,成为天下之霸。他对奕儿寄予厚望,才将此案交在你手上。奕儿初登翌王位才不足半年,只凭着几场胜仗,绝不可能让朝野信服。王爷死后,为娘含辛茹苦,撑着硕大的王府,只盼着奕儿有朝一日继翌王位,能得圣宠、俘臣心。眼下,正是立威正气之上好时机,奕儿怎可在此,姑息优柔,不识大体!”
赵宗奕的神色蓦地变得黯然,沉默上良久,抬起头,目光坚定,单膝跪在凤身面前,一字一字铿然道,
“母妃之言,犹如去醍醐灌顶。母妃放心,奕儿绝不会辜负您的一番苦心。”
“好!”她带着点点期许的目光,俯身将他扶起。
赵宗奕将身瘫坐在华椅上,怔怔无言。
往事如昨,在脑海中像翻书般反反复复上演。那些如涓涓细流般意味深长的话语,此时,恍若利刃一刀一刀狠狠剥着他的心。
半晌,他牵起僵硬的嘴角,朝火凤颤言道,
“若是西觋之兵,本王为何不知…”
火凤已然被他这般失魂的神色,惊得脸色煞白,惶惑道,
“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属下,火凤愿为殿下分忧!”
他合上双眼,额头浮出隐隐约约的青筋,攥紧的拳头开始发抖,似雷霆怒火瞬间就要迸发,
“告诉本王,还查到什么?”
火凤不敢怠慢,正色回道,
“火翎军乃是西觋国的一只秘密军队,只听令于西觋王族。其厉害之处,不仅仅是刀,其统帅名叫龙骏,还是西觋王的近臣,武功极高,擅以火为丹,飞硫火,人被灼伤的疤痕会呈紫黑色,终生不褪。”
赵宗奕低垂着眉目,冷冷问道,
“那龙骏可还在西觋?”
火凤摇头,“依火凤所查,火翎军不过一千人马,已于二十五年前消声灭迹,再没有出现过,而统帅龙骏也下落不明。可以说,在西觋族的百姓心中,火翎军或许只是个传说,没有人亲眼见过,就连当朝重臣,也鲜少有人知晓。”
赵宗奕身子猛然一颤,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殿下…”火凤向前凑了两步,语气溢满关切,
“殿下二十五年前…可发生了什么事?”
他默然不语,他手一扬,有气无力的念道,
“本王累了,下去吧。”
火凤走后,死灰般沉寂的空气里,他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左手轻抬,缓缓掀起右手的衣袖,手臂上赫然几点伤疤,微微凸起,呈黑紫色。
他在陈妈的手臂上,发现了同样的伤疤,黑紫色。
抚摸着伤疤,眼前陈妈那双婆娑的泪眼,又浮现在脑海。
赵宗奕直感自己的心淌着血,痛,入了骨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熄灭了殿宇中所有的烛火,周围变得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这竟令他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他将自己嵌回在雕金华椅中,缓缓抱紧了身体。
娘…孩儿终于找到仇家了…喜欢宿命情缘悬作尘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宿命情缘悬作尘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