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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的一个下午,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一位自称叫王磊的年轻人称,自己正在被两车人追杀。民警出警后找了半天,并没发现“追杀”他的两车人,反倒觉得王磊的精神状态有些不正常。
经验丰富的同事立即将王磊带回派出所尿检,果然,甲基安非他命试板呈阳性反应。经审讯,王磊承认自己中午刚刚吸食了麻果。
按程序规定,王磊被判拘留十天。在移送拘留所之前,同事拿着《治安处罚家属告知单》问王磊,要不要通知家属,王磊说不要。
从警综平台的人口信息记录来看,王磊不过二十出头,按照法律规定已属成年人,本不需强制通知亲属。但本着“治病救人”的目的,我觉得他年纪轻轻、又是第一次被抓,也许还有得救,决定还是通知一下他父母。
按照王磊手机通讯录里“爸爸”的号码打过去,没多久,王磊的父亲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派出所。一见此人,民警们都大跌眼镜——他是我们的“老熟人”,也是一名记录在案的吸毒人员,王占林。
这个王占林,单是我一个人就抓过他不下五回,他还曾被送去强制戒毒一次,在场的老民警里有好几位都是从年轻时就开始跟他打交道了。
一见是王占林,一位民警略带轻蔑地说:“你这啊,就是‘白粉爸爸麻果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啊!”
王占林并没有生气,只装作没听到那位民警的话,一个劲儿问我王磊目前是什么情况。
毕竟这次是以嫌疑人亲属的身份把他叫来派出所的,我耐着性子把王磊涉毒的事情大致讲给了他。听完我的讲述,王占林提出要见一下儿子。我把他带进讯问室,王磊抬头一看父亲来了,就冲我大声嚷嚷:“不是说了不通知家属吗!”
王占林冲上去就给了儿子狠狠一记耳光,还要再扇第二下时,我急忙把他拉住,告诉他讯问室不是父亲教育儿子的地方。
王占林看起来气得不轻,浑身抖着,用手指着王磊的鼻子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送你上学,你他娘的别的不学,学吸麻果!”
之后,王占林又说了好多教训的话,听着倒有些耳熟,仔细一想,竟是以前他被抓时,我们派出所民警教育他的话。
王磊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嘴里喃喃地说着:“你个‘老毒么子’还好意思说我?”听闻此言,王占林虽被我强拽着,还是奋力挣扎着想上前继续收拾儿子,我急忙把他带出了讯问室。
我请同事尽快让王占林在家属告知单上签字,然后抓紧时间把王磊送去了拘留所。
等我们在拘留所办完王磊入监的手续准备离开时,竟又在拘留所门口遇到了王占林。我们本以为他是追儿子追到了拘留所,但仔细一打量,却发现他手上竟也戴着手铐。
我正在诧异,送王占林来的同事告诉我,处理完王磊的事情后,他们顺便对王占林也做了一次例行尿检,结果他的检测结果也呈阳性。一审才知,王占林几天前也吸了毒。
我看了王占林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脸上也有些尴尬,没主动开口,随即便被同行民警带进了拘留所。
在返回派出所的路上,同事有些戏谑地说:“不知这对父子在拘留所里见面,会是个什么场景。”
王占林,时年51岁,两劳释放人员,无业。
他算得上是本地较早一批染上毒品的人员。1989年,27岁的王占林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判入狱七年,1996年刑满出狱后不久,就在前狱友的怂恿下染上了毒瘾,先是注射海洛因,后来吸食冰毒、麻果、K粉,其间还涉嫌一些盗窃、诈骗案件,他在公安机关的违法档案,摞起来比我都高。
不久之前,我还从辖区一家网吧厕所里把“溜完冰”的王占林拎回过派出所一次,可他竟然在讯问室里跟我熬了整整20个小时都不去做尿检,最后我实在没办法,把他拖到医院强行抽了血才算完事。
“他家也算‘后继有人’了,真没想到,那玩意儿竟然还遗传!”同事也无可奈何地说。
一周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开口就说,自己是王占林,有点事情想和我见面聊聊。
我有些吃惊——王占林属于那种“不太老实”的吸毒人员,这些年,他受公安机关打击的次数太多,对抗警察的经验很是丰富,每次他的案子都会搞得民警们心力交瘁。在片区里的吸毒人员中,王占林是出了名的难抓,经常几个月不见踪影。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主动找王占林,抓他时,没有一次不和我们玩猫鼠游戏的,没想到这次他竟主动给我打电话说要见面,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说:“你直接来派出所找我就行。”
王占林不同意,说一来派出所肯定就“走不了”了,他强调,这次他确实有重要的事情找我,而且“不能再被拘留了”。
我向领导做了汇报,领导也很意外,考虑了一番,同意我去跟王占林见面,但为了安全起见,还安排了另外两名同事着便装在外围照应,情况不对马上增援。
又一次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王占林约我见面的地方,竟然是辖区内的一家大排档,而且,他竟要请我吃饭。
见了面,王占林一脸抱歉地说,自己没什么钱,没法请我吃别的,请我千万不要嫌弃。
他这么一搞,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说:“你有事说事,坐会儿可以,请吃饭就免了。”
王占林点了一桌子菜,还让店家拿了两瓶“歪脖郎”酒,大排档的酒菜虽然便宜,但这一桌子怎么也得两百多块,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只抽了两支烟,喝了半杯酒,几乎没动筷子。
在我的不断追问下,王占林扭扭捏捏,终于说出了此次请我吃饭的目的:“警官,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请你帮一下王磊,他不是个坏孩子,现在还有得救。”
没想到,一个多年和警察“斗智斗勇”的“老毒么子”,竟是为了这件事找我。我不知道他想让我如何“帮”他儿子,眼下王磊十天的拘留期未满,难道让我去拘留所把王磊提前放了?
王占林说当然不是,他是想让我给王磊办“强戒”。
按照程序,王磊是初犯,刑满后应该实行社区戒毒,再次吸毒被抓才会被送去“强戒”,此前被送去很多次“强戒”的王占林,不会不知道这个程序。我问他为什么要送儿子去,他说,社区戒毒没效果,“一定要让儿子‘强戒’”。
吸毒的父亲请警察吃饭,要求送吸毒的儿子去“强戒”,我不仅是头一次遇到,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既然是这种事情,我也没必要再考虑什么安全问题,于是就把外围照应的两个同事也叫进了大排档,大家一同坐下来,商量看有没有可行性。
第二天,我们按照王占林的要求,向上级提出了对王磊进行“强戒”的申请,但并没有得到批准,王磊最终还是被判定为执行社区戒毒。
王占林知道结果后十分生气,说这样会害了王磊的。可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告诉王占林,真要关心儿子的话,自己先把毒戒了吧,然后对儿子盯得紧一点。
此后,王占林确实开始格外注意儿子的行踪了,好多次给我打电话,说王磊又跟哪些疑似涉毒的人员一同出去了,我出警核实过几次,也抓回来好几个人,好在并没发现王磊有再次吸毒的嫌疑。
但对于自己戒毒,王占林只说确实试过很多次,“真戒不掉”。
“再戒不掉,到最后就是个死啊!”我叹了口气。
“说句不该说的,警官,那东西我搞了十几年,能戒早戒了。到如今,我戒不掉,也不想戒了,你看,我现在甲肝乙肝丙肝‘三位一体’,还有梅毒糖尿病,心脏也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还戒它干吗?”王占林也叹了口气。
“都是吸毒之后得的?”我接着问。
王占林苦笑着点点头:“那还有假?当年玩海洛因,七八个人共用一个针管,染不上病才怪!”
“你从本心里试过戒掉吗?”我问。“一日吸毒终生戒毒”这句口号不是说着玩儿的,自己本心不想戒,外界力量再强也没有用。
王占林说,他在没得那么多病之前,曾有好多次下决心一定要戒毒。当时他父亲还活着,王占林就让父亲把他绑在家中卧室的暖气管道上,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把他放开。那次,王占林被父亲绑了九天十夜,其间毒瘾发作了很多次,都被他扛过去了。后来当父亲开门把他放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虚脱了,站都站不起来。
“后来还是失败了?”
“是的,当时戒了两个月,以为自己真的戒了,有次朋友聚会,喝了不少酒,一个以前的毒友说,‘没有瘾才是真戒了’,又让我吸了一次,我跟他打赌自己肯定没有瘾了,就仗着酒劲吸了一口,就那一口,唉……”
后来,那个引诱他复吸的毒友死于海洛因注射过量,王占林说,等他们去到那人的家里时,看见他的尸体像麻花一样扭曲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身上沾满了排泄物,恶心得王占林几天没吃下饭去。
但毒品,他终究还是没能戒掉。“我就后悔,当年我第一次搞毒被抓,公安局就要送我去‘强戒’,我吞了鞋钉没去成,如果那次我去了,很可能那时就真的戒了!现在,唉……”
王占林的话没说完,我知道,他想说,现在即便他想去“强戒”,戒毒所也不要他了——他一身的病,戒毒所也担心他哪天毒瘾犯了横死在里面,所以后来一直拒收,让他先去治病。
聊到最后,王占林依旧对没能送儿子去“强戒”的事耿耿于怀。我劝他别想太多,平时看好儿子,不去“强戒”也一样能戒掉。
王占林苦笑一声:“难啊!”
谁都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2013年年底,王磊再次因吸毒被抓。
那天警方突查辖区一家KTV时,把在包厢里抱着自制吸壶吸食麻果的王磊抓了个正着。和他一同被抓的,还有之前被王占林举报过的几个毒友。
王磊虽对自己吸食毒品的违法行为供认不讳,可对于毒品的来源却缄口不言。我们对此都感到可恨又可悲——“道友”圈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供出毒源,以后所有毒贩都不会再卖给他毒品。换句话说,一个吸毒的人若死活不供出毒源,也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想真正戒毒。
得到消息的王占林暴跳如雷,他说他一直没放松对儿子的监控,可没想到王磊还是又吸上了。我说这次王磊够得上去“强戒”了,到时你作为家属签个字吧。
王占林漠然地点点头,脸色很难看。
王磊因吸毒被公安机关处理之后,王占林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王磊不是个坏孩子,现在只不过“年轻走了些弯路”,“现在救的话,是能救过来的”。
“你别看我是这个样子,但磊子随他妈,和我不一样……”王占林告诉我,王磊的母亲是大学生,有文化,王磊从小学习成绩就好,中学时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奥数比赛。“服刑之后,老婆就和我离了婚,磊子最初是判给他妈的,等我出狱的时候,他妈已经改嫁了,继父不待见他,我就把他接到身边来了……”
王磊初中读的还是重点学校,那时王占林也不像现在这么潦倒,在儿子身上也舍得花钱。王占林从没在生活上亏待过王磊,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他都会尽量满足儿子。
“这几年,我毒瘾越来越大,身体也逐渐不行了,才忽略了管教……”王占林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