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庄园的仆从们搭起木梯,在主堡拱门顶上挂起各色三角旗,今年的丰收节就算是过了。妇女在光秃秃的田地里为即将到来的冬季作工,时不时直起酸痛的腰背,用围裙擦汗。最快乐的自然是小孩子们,他们不用明白妈妈为什么下田、爸爸又去了哪里,只需一个劲地向前奔跑。男爵守着门洞等长老驾临,忽然怀念起去年观看骑士们纵马比武的光景来。
直至中午,一列顶着法卫旗帜的骑兵从东北方向的公道上缓缓出现,马车周围跟着一圈摇晃法杖的法师,把车厢用奥术光辉照得透亮,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坐了一个大人物。
来访队伍派来一名使者,大摇大摆地穿过庄园守卫的视线来到男爵面前,甚至不下马行礼。“法卫最尊贵的长老驾到!请男爵前去迎接。”
男爵不解道:“我正在此迎接长老,有什么不妥吗?”
“这里?”使者环顾寒酸的庄园,矮小的男爵主堡让他眼睛发酸,“当然没问题!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带来的仪仗队比你所有的士兵还要多。”
男爵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不要和一个将死之人过不去,召了几个骑手一起到庄园外的小坡上等待车驾。长老车队又近了一些,不料又来一位使者,说的还是那套,让男爵再往前一些接驾。
男爵忍无可忍:“再往前可就不是我的领地了!”
使者露出同情的表情,眉头挤向额头。“您一定连长老的真容都没见过吧,毕竟您就只是个男爵,也不会像样的法术。不用担心,我会请仁慈的长老在这次会晤后给您赏赐,同意您去法卫城游览,您才能明白人是需要开拓眼界的。”
男爵最后还是同意在前面接驾,只是脸色愈发难堪。长老的随行人员超过一百人,亲王本人在领内巡回时也不会带那么多随从。他终于看出了端倪,这哪里是什么仪仗队,那些士兵个个披盔戴甲,让他们直接展开作战完全不成问题,而男爵自己身边只有几个亲信,如同一块白肉被摆在砧板上。
马车停在迎接队伍边,苍老的手挡开帘幕,露出一张生满老人斑的憔悴人脸。男爵说了一些合乎礼仪的客套话,却没有得到回应,法卫长老那灰白色的眼睛盯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男爵大人,感谢您在此迎接我。我本应昨天抵达,但是因身体不适而耽误了行程。”
老人的声音像转动石磨发出的摩擦声,男爵怀疑他已经有九十岁了,一不注意就会死掉。
“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听说您是为了法卫领内的一些不安定因素代殿下巡回,请放心,我等都效忠殿下。”
老人疲惫地叹息,放下帘子回到车厢内。“再过几天殿下就要回来了,我要确保一切如常。”
男爵抬起头,他们快到庄园大门口了。“那么,战事……”
车厢里的声音变得颤抖:“唉,谁能说战争有胜负之分呢。”
主堡内,英菲宁正坐在宾房的榻沿双眼紧闭,伊薇环抱手臂面对她。“现在,放轻松,想象自己的身体像一片叶子一样轻盈。”
“我从十四岁起就不知道‘身体轻盈’是什么感觉了。”英菲宁在眼皮底下翻了个白眼。
“现在可不是开奇怪玩笑的时候,夫人。”伊薇干咳两声,“集中注意,把我的存在彻底忘掉。”
王妃深吸一口气,一切外界的声音暂时隔绝,脑袋变得沉重,仿佛被一双手拖着,并温柔地调转上下和左右。眼皮里的黑暗不再单调,开始向远处不断延伸,在尽头亮起一个湛蓝色的点,她知道那就是做这一切事的目的。在伊薇看来,她不自觉地挺起背脊,一对眼眶各显现出一对同心圆,圆心划过一条贯穿的竖线,光晶从中撒出来。
英菲宁眼中不再漆黑一片,她看到茂密的丛林和满地的落叶。她想若是踩在上面一定会发出不小的响声,但她什么都没听见。
树叶半是枯黄半是翠绿,遮掩住远处一座冒浓烟的堡垒。英菲宁想要再往前看清一些,但这视野似乎不在她的控制之下,灌木丛和木枝又将眼前盖住。
“贝伦他们已经到了审判森林,我都看到了。”
伊薇闻言走向一旁的桌子,法卫和狮卫的地形都绘制在一张图纸上。她盯着二者的交界处,那是一大片森林地形,如同一只巨兽,把好几条边境线吞入腹中。“您还看到什么?我不能确定他们在法卫的属林里还是在狮卫的。”
“我看到……一座烧焦的建筑,它在冒烟。”
“啊。”伊薇指着森林内的一个方形记号,下面写着它的名字“绿堡”,在边境线的东边。“是狮卫的堡垒,法卫没有在森林里建堡。”
“或许贝伦迷了路,离边境还有些距离。”王妃指的是法卫腹地的某座工事,它也算在审判森林的范围内。“我需要更多——哦,它来了。”
英菲宁的视野里出现几道黑影。起初她因遮蔽无法看清,极力伸长脖子,但这仍不管用。直到视线自己探出去,她才看到身穿蓝色盔甲的士兵往右边去,他们全都被熏得黑黑的,用长矛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是法卫的残兵。”
伊薇摇头:“狮卫堡垒被毁,逃散的却是法卫人,这不能用来下定论。”
“有个男人。”
“是将军吗?如果知道他的样子,或许能——”
“他正看着我。”
伊薇一愣,以为是贝伦被人发现了。英菲宁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颤抖起来:“他穿着炼金术师的衣服……手上拿着……”
“停下!”伊薇扑向英菲宁,抓住她的肩膀,她脸上的奥术痕迹逐渐由蓝色变成了铁锈一样的绿色,贯穿同心圆的竖线向下延伸,好像流淌下来的泪痕。“该死,夫人,睁开眼睛!”
“贝伦、我没法动弹。”英菲宁抖得像落水受冻的小狗,“那是……刻刀?不,不要!”
尖叫声刺破了伊薇的耳朵,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门外的士兵听到尖叫,立刻敲门:“英菲宁王妃,出什么事了?”
伊薇眼睁睁地看着英菲宁倒在榻上蜷缩四肢,急得眼眶发红,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接着,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让房门向一个陌生男人敞开。
士兵冲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英菲宁的身体,衣襟在挣扎和颤抖中移位,软肉从吊带边上挤出来。虽然他也目睹那怪异的奥术符文在那张成熟的俏脸上慢慢延伸,但那根本比不上雪山顶上的淡褐色小花来得震撼。他咽了口口水,声称自己能治好王妃,却只是迫不及待地拉扯贝伦送给英菲宁的蓝色长裙。
伊薇深信他说的话,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分开英菲宁的双股,也还是那么认为。士兵已经忘记了呼吸,这具多少王公、贵族、富豪、奴隶主觊觎的身躯,现在只离他一个挺身距离,这一刻他就是全人类的主宰,是世界之王。狂喜让他想在那之前完整地饱览一遍全貌,架在膝后的手向外一扯,漂亮的裙衣立刻变成没用的布料。
撕裂声冲醒了伊薇,男人的恶行映入红色的眼眶,她左右环顾,爬上柜子拿下墙上作为装饰长剑。剑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但男人完全没有注意,他的眼睛里只有雪白的身体。伊薇用双手奋力举剑,对着士兵的后脑劈了下去,剑身卡在脑壳当中,伊薇向后一扯,把他带离英菲宁身上。
两人同时倒地,伊薇率先起身,摆着士兵的肩膀把剑拔了出来。男人受到如此伤害竟然挡开伊薇的脚站了起来,后者再一次摔倒,但仍紧紧攥着剑柄。
“你这个——”
士兵一边头顶冒血一边逼向伊薇,伊薇滚了一圈想要爬起来,但剑刃又重,房间也小得不能施展,被士兵抓住手腕,在腹部狠狠地挨了一圈。伊薇两眼一黑,内脏都挤成一团,倒在地上靠手肘支撑。
男人朝她脸上吐口水,并夺过她手里的剑,像摆动玩具一样挥舞一圈,摆出刽子手常用的站姿,两脚分开站在伊薇的脖颈边高举手臂。
穿长裙的女士脑袋发嗡,本能告诉她在原地发呆只会身首分家,所以开始原地打滚。在倒地的一刹那,她看见自己的左边是梳妆台和墙壁,所以她选择往右滚,撞到士兵的脚时,伸直了手臂上去抓。
士兵劈斩而下却扑了个空,他赶紧低头去看,只见一只散发银光的手不偏不倚抓住了他的要害,伊薇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清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便死命一攥,手套上密密麻麻的金属倒钩扎进肉里,从缝隙中变成肉糜和浆水挤出来。
男人(现在或许已经不是)来不及并腿就跪在伊薇身上,发出绵羊一样的嘶声,伊薇从底下爬出来,手上的细钩还挂在肉上,她毫不留情地把手扯出来,更多皮肉被拉开,士兵缩起身体,惨叫更甚,所幸外头的人都去主堡另一头见长老去了,没人见到他这副窝囊的样子。
伊薇掰开他的手夺回长剑,将其扎进她的脖颈里,痛苦的颤抖终于停止了。穿长裙的女士摘掉手套扑向英菲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满是汗的手捧起脸蛋,那奥术痕迹已经在嘴角边慢慢向中间合并,谁都不知道交结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夫人,王妃!英菲宁!”伊薇大哭起来,用大拇指挡住痕迹的行进路线,没想到锈绿色的线条竟然爬到了她的指甲盖上,她下意识地收回手指,痕迹又变回原样。她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凑近英菲宁的嘴唇,现在可不是讲究主仆尊卑的时候,紧闭双眼一口吻了下去。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认定自己快要死了,便紧紧抱住英菲宁,不敢哭得太大声,担心两人因此分开。
她想起最开始的时候,英菲宁和孤儿们一样穿用餐布剪出来的简易连衣裙,从所有孩子里抱起她,亲她的脸颊。小伊薇被有力的臂弯撑托,立刻就不哭了,那种安心的感觉就像小船回到了白金湾。英菲宁轻柔地拍她的后背说着好话,温热的手掌就像现在一样,有节奏地抚过她的背脊……
伊薇一愣,猛地睁开眼睛,原来这不是弥留之际的幻想,英菲宁真的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环抱她的手轻轻拍动。她脸上的痕迹消失地无影无踪,瞳仁里暗红色的碎晶映着伊薇的脸庞。她惊喜地抬起头,想要和王妃分开然后说话,但英菲宁完全不给她机会,咬住她的嘴唇。
拉加贝尔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匍匐至昏迷的贝伦身边探他的鼻息,所幸人还活着。林间小路上仍然有大批大批的法卫士兵往东离开审判森林,就是因为他们的阻隔才让她耽误了救助贝伦的时机。
贝伦满口泛绿的白沫,翻开眼皮只能看到眼白,但呼吸和脉搏都在,不能称他是死了。拉加贝尔咬着中指指甲,不得已之下只好翻他身上的口袋,竟找出一本羊皮纸簿子来。上面写了许多奇怪的文字和图案,她一点都看不懂。
突然,一只大手抢走了拉加贝尔手里的簿子,贝伦竟然自己醒了,拉加贝尔顿时松了口气,跪坐在地上向贝伦道歉:“我不是故意拿走你的东西的,只是想找找让你恢复意识的方法。”
贝伦怀疑似地抬眼看她,背过身去翻动书页,好像是在确认没有缺损。拉加贝尔悄悄爬过去,用手指戳贝伦的脸颊,当时她确实看到奥术痕迹从蓝色变成了绿色。“你……被卖给王妃的时候,她花了多少钱?”
贝伦愣了一下,直到被这么问起之前,他都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巴斯克为了一个看起来很精美的匣子把他交给英菲宁,一定装着价值不菲的宝物。
“一枚金币!”他自豪地叫道,也许金币对他来说就是贵重的代名词。
路上的法卫人终于走空,保守估计有六百人,可以确定是法卫亲王库宁·查美伦亲自率领的大军。在部队的最后,一个略显瘦弱、头顶冠环的年轻人闷头纵马,身边跟着的是扛法卫大旗的骑手。拉加贝尔拍了拍贝伦的肩膀,告诉他那就是库宁亲王。
库宁手下的长老们指挥部队在森林边缘重新集结,士兵个个灰头土脸,坐在刚刚升起的火堆旁不说话。年轻的亲王在随从搀扶下下马,不料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
几位长老赶紧走过来,手臂穿过他的腋窝将他撑起来,用激动的语气安慰他。“殿下,这场战争是我们法卫赢了,您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库宁低下头。“我失去了几位长老,他们曾教我念书,陪我起居、出行……现在却变成了尸体,变得和死掉的士兵、混账老头一副模样。”
“我们本就是将死之人,殿下,是您让我们获得了最后一次为法卫建功的机会,我们的灵魂已与法卫土地同在。”长老哽咽着说出这些话,说到自己都汗毛倒竖。“现在塞缪尔·文迪死了,他是狮卫的英雄,这说明您已经高过英雄,比英雄还要英雄!更何况您是如此年轻力壮……”
拉加贝尔在树丛中听完对话,差点大叫着跳出来:“他刚才说谁死了?”
“塞缪尔·文迪。”贝伦以为她真的没有听见。
长老喘了口气,走到库宁面前蹲下,抓住他的肩膀:“现在狮卫失去了领主,把落到外人手上的王国领土拿回来的时机到了。殿下,让我们一鼓作气,直接攻入狮卫腹地,让举国上下都知道您是个独当一面的君主。”
“我需要想一下。”
“战机稍纵即逝!绿堡已经被我们摧毁,审判森林洞开,谁还能地方我们的进攻?即使是那个魔鬼都落败了!难道您不想证明自己、不想在狮卫城纪念死去的赛克罗殿下吗,狮卫本来是属于他的领地——”
“我说了,不,要!”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库宁年轻又迷惘的心,他愤怒地打开长老的手臂,往远离驻地的方向走去。随从看了长老一眼,带上必备物品跟上亲王的脚步。
另一位长老拍拍老朋友的肩膀,后者狰狞的脸才恢复原样。“你被战争冲昏了头脑。库宁殿下今年才十四岁,第一次上阵杀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尸体,你不应该和他说这些。”
法卫大军回到家乡的同时,手执黑色旗帜的使者从狮卫城出发,奔向包括都城在内的各个卫城,而等国王下达册封令时已经是冬天了。贝伦把更多羊毛塞进用布裹成的护膝护腕,以此抵御与鸦卫截然不同的南方严寒。他的后背正对着受封之人的必经之路,高高的山崖只空出一条狭窄的峡谷,几棵长势怪异的树斜嵌在灰蒙蒙的泥土里,一般树根露在外面,并向里弯曲,企图回到土里吸取养分,就像某本经典的话:“他们误入歧途,当付出千万倍的力才能归回会中。”
朝圣主堡居高临下看守通道,今天守卫都提前开始站岗,因为他们知道有要人会从此经过。“听说陛下封了新的狮卫领主,想必是文迪家的继承人。”圣主士兵已十年和战争无缘,平日里就喜欢说爵爷们的闲话。
“平时去都城参加会议和节日的都是公爵最小的那个儿子,我猜这次被封的也是他。”
“每次这种时候都乱得很,”士兵指了指入口处的贝伦,“已经有刺客在那里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