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巡城兵马司”指挥使高纲入夜来觐,晋王李治特准在他的书房赐见。双方谈话,不为外人所知,一开始就显得十分神秘。
晋王的书房相传是太宗皇帝按照自己的书房规制特许给晋王装设,满朝文武,仅晋王有此殊荣。书房极为宽敞奢华,晋王但接待宫中来使或者封疆大吏,谈论不欲为人所知的秘要,一般都在书房举行。朝廷命官非在三品以上,未有资格在书房朝见晋王。王府中人,一听说王爷在书房待客,不用说必不容打扰,这时就算王爷身边几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也得自动回避在外,隔着一片院落,严加防范,不容任何人窥伺。
此时晋王的书房中银烛高烧,光影迷离,袅袅轻烟,从银质“鹤炉”长喙中徐徐吐出,书房里散发着那种淡淡的清香,正是晋王所喜爱的“高丽沉香”。整张面儿的名贵紫檀木方几旁,高纲甲胄未脱,正襟危坐,不发一言。盛势之下,最称跋扈专权的晋王李治,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仔细开看了一张书札。身为五品带刀指挥使的高纲深明晋王之势,今日晋王竟然在只有三品大员才有资格进入的晋王书房中,无如生出了一股受宠若惊之意。
晋王在意的并不是唐太宗的病体,而是皇上在这期间用过什么药,是谁开的单子,效用结果如何。以高纲京兆尹巡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身份,他是没有任何机会接近这些机密信息的,但他的师父袁天罡,则是终日伴随圣驾的幸臣。唐太宗因少林寺救命之恩,宠幸少林僧人,只是外因,其实他是一个纯粹之极的道教信仰者,袁天罡李淳风之流确乎身有其技,又乃道家全真出身,一初始入宫,便深得太宗宠幸,两人被封为钦天监正副之使,圣眷之隆,还远在各位开国勋臣之上。
晋王李治在灯下看完高纲送来的药方,露出了很欣慰的神采,缓缓含笑点头。
“所以,”高纲结结巴巴地说:“圣上吃了这张单子,玉体见好,这两天心情很愉快,只怕过几天还要仿汉武帝上林出猎呢。”
晋王一笑道:“父皇军旅半生,神武过人,人天共鉴,小小的病情,如何难得倒他老人家?!”微微顿了一下,又道:“那丫头那边情形如何?”
他口中的“那丫头”,无疑指的是云裳公主了。她虽是侧妃顾氏所生,甚至按礼制她连享受公主的称号也是过分。因为她的母亲一生下她,就因难产大出血而死,云裳公主本人也是多名太医费尽手段,方才抢救回来的。看在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唐太宗大起恻隐之心,便将这个小婴儿交给了萧淑妃亲自代养,凡是一应所需,皆按公主的身份供给。晋王李治巧妙地利用了云裳公主极受太宗宠爱而渐渐靠近太宗,终于让自己“正常”频繁地出现在太宗的视线当中,如今想来,他不禁十分得意。但他骨子里轻视这个妹妹,从上面一席话,就可以让人听得明明白白。
高纲当然明白他今日此来将要对晋王说明的事,他得了师父袁天罡的授意,更加确定了王爷的意图:“殿下,公主与圣上这几天形影不离,他们相处融洽,无懈可击。圣上每见公主,心情大为畅快,谈笑风生,还大赞公主有文德皇后之风呢。”
晋王立刻冷冷地应了一声:“是么?”
高纲急忙跪下:“小的不敢说谎。这都是家师从宫里传出来的话。”
晋王笑了一笑:“你起来。你恭顺多时,本王自在眼中。你好好干,将来有你的好处就是。这话你也传给你的师父知道,本王说话向来算话,决不落空。”他眼神一转,道:“京兆尹苏定方苏大人和你关系如何?”
这一问可谓正对着高纲下怀,他急忙道:“这老家伙每日要进宫朝见圣上,片刻不离地在圣上左右他刚刚领了‘内廷首辅’的职务,又是京兆尹,手握兵权,权力很大,卑职有事必须要跟他协调。”
“哦?”晋王一怔,旋即一笑:“他斗不过你的,有本王和你的师父在。”
“卑职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高纲又一次卑躬屈膝地跪了下去。这回晋王可不发话让他起来了。身上四十多斤的甲胄,高纲尽管身雄体壮,片刻之间,汗珠也密布额头。
“很好!”晋王忽然把身子向前微倾:“告诉你师父,圣上在宫中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要他每三天给我做一个条陈出来。你转告给他,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以后可就难了!”
“殿下的意思……”
“药这方面我不太都懂。但本王知道有句俗话,叫做‘是药三分毒’。你明白?”
“!”高纲吓得汗流浃背,抖抖索索说:“他身边有名医三百,只怕”
晋王冷冷地道:“每一种药只需下多半分,这就足够了。”
“殿下,弑君之恶,绝非万全。”高纲讷讷地道:“还是另想办法吧!”
“你莫非有更好的主意?”晋王逼了上去,高纲只好全身爬到了地上。他嗫嚅着说:“卑职蒙殿下恩宠有加,敢不效命?这一次机会难能,却不便急于一时,卑职的意思,不如压在出猎之后,再行下手,那么一来,也许效果要好得多!”
“有理。”晋王沉吟半晌之后,才点头道:“就这么办!”
“这件事殿下就交给卑职师徒吧,错不了的!”“好!”晋王不禁露出了笑容:“机不密,祸先发,这个道理你和你师父都该明白?”
“殿下放心。”
一件恐怖阴森的阴谋就这么定下来了。
晋王拍掌叫内侍进来,端来了一壶美酒。他今天心情特别好,所以要赐美酒给高纲。高纲接了酒杯,急忙下跪谢恩。晋王喝了酒,问道:“最近姓裴的那小子你可留心过他的动向么?”
高纲道:“自殿下交代之初,卑职便对这个人留心仔细,只是姓裴的为人谨慎,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卑职无能,不敢明着去动他。但卑职想着殿下的吩咐,昨日特地派了六位师兄弟潜入公主府中要将他刺杀,谁知这姓裴的手段毒辣之极,我带了六人过去,只有卑职一人生还,其余五人,都陆续死在了那姓裴的手中。卑职现在想起来还惊心不已。”原来那日深夜裴继欢深夜遇袭,不敌而退的那一伙人,敢情竟是高纲的指使所为,最后逃走的那个蒙面人,不用说当是高纲本人了。
晋王听了微微点头道:“你们行动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让他疑心到是我的策使。”“殿下放心,卑职也正是这个想法。”高纲道:“卑职所带者各人皆着江湖行头,谅他难以识破。”
“你要日夜不停地监视他!”晋王忽然冷冷一笑道:“依着我的意思,一了百了,省得再多费事。”高纲微微怔了一怔,接着无声地露出牙齿笑了。这类杀人勾当,他在江湖中干得多了,即使听令行事,也自各有手段,很多事无需晋王亲自说明,略有暗示,高纲这边立刻就心领神会,何况这一次晋王说得十分露骨,高纲再蠢,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从座位上站起来,高纲拱手施礼,正要退下的当儿,晋王却又唤住了他:“特别小心,这人的一身本事非比寻常,打蛇不死,被他反咬一口,这可就麻烦了。一切你忖量着办吧,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可动他,不必急于一时。”
“卑职遵命!”
就在他转身待将向门外步出的当儿,眼神一转,望见了对面檐廊上有人影一闪,心头一惊,大喝一声:“刺客!小心护驾!”飞身一扑,登时将晋王推开数步,猝不及防的晋王几乎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脚下一个踉跄,已跌出七八尺开外,就在不远出作为暗哨的三名王府卫士闻声先后赶到,飞也似地进屋,刀光锃亮,将晋王牢牢护在身后。晋王身子方自跌出,一线白光凌空划过,“笃”的一声,抖颤颤地钉在门框上,银光璀璨,正是吹毛立断的一口薄刃飞刀。
眼前情势惊险万分,晋王当时若是闪身略迟,定将身中飞刀,观其劲道凌厉之极,若是当头,保不住被刺个前后透穿,晋王不禁吓得目瞪口呆。
来人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却穿了一身白衣,正冷冷伫立廊檐之上。两名王府侍卫叱喝一声:“大胆狂徒!”倏地飞身上了廊檐,但见那人身形移动,砰砰两声,两名侍卫先后倒栽下地,一动不动。接着十数名王府好手纷纷赶到,但见那人起势如飞,倏起倏落,竟落在人群当中,错步飞掌,虎虎生风,转眼间又有三人口喷鲜血,倒地毙命!那人连毙三人,左手一扬,三把匕首闪电般飞出手来,冷笑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八字一完,倏地拔身而起,长空飞烟般,已自消逝在院墙之外。晋王脸色苍白,软软坐地。
“王爷受惊!险些误伤了殿下,还请恕罪!”高纲一面说,一面向着晋王深施了一礼,晋王则仿佛沉浸在方才的惊悸里。他倏地回神,冷冷说道:“不必多礼。多亏你救了我,要不然
“卑职死罪!”高纲不胜惊慌地后退了一步,竟自屈起一膝,跪了下来。
晋王声音一缓,道:“护驾心切,你有功无过。起来吧!”
高纲急忙告了谢,满脸臭汗地站了起来,垂侍一旁。
“取刀来看!”晋王恢复了神气,喝令侍卫。
高纲不待侍卫上前,急忙把门上钉着的四把飞刀一齐起了出来,恭恭敬敬地交在晋王手上。
“白鹤秘制?”晋王十分不解,望着高纲。
高纲被许拿起飞刀仔细一看,登时变了脸色:“这是天山羽士杨白眉的独门秘制!”晋王一听天山二字,登时脸色大变。他立刻便知道了刚才那身材高大雄健的蒙面刺客是谁。也不奇怪,他三番屡次派遣人手,妄图暗中取对方性命,哪知对方武功高得无法预测,每次派出去的人手,无不铩羽而归,就算对方涵养再好,也该勃然作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