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闽河昼夜奔腾不流,蜿蜒的河流宛如一条绿色飘带,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流淌在大地上绘制出绚烂的画卷。时间的齿轮转到了九月份,秋老虎威力十足,天气依旧炎热,阳光灼烧着大地,天幕如同蒸笼罩在头顶,湿湿的,闷闷的,吹来的风都是粘稠的,还带着鱼腥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鱼升入高中,她不想增加家庭负担,主动放弃去镇上读书的机会,选择就近的罗闽中学走读。罗闽中学就在罗闽河边上。原是罗蒙古国旧址,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当时为鳖县所在地。据资料记载,罗蒙关,今名乐蒙城,在县西四十五里,下临乐闽水,为县西要隘,民间称罗蒙城,宋元之际,播州土司与水西罗闽部落于此拉距战争长达数百年。罗蒙古城历经多朝战乱,城内仅存来春、延熹、月光和桑榆四道城门。 后世居民沿河而居,久而久之形成狭长的街道,林林散散分布着农资店、理发店、小卖部、供销社、邮电局和乡公所。城中原有一庙宇,解放后改建成了学校,也就是罗闽中学。罗闽中学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两个部分,初中部是三层灰色砖楼,高中部是老式木楼,分为上下两层,天花板是用木板铺垫的。因场地有限,初中部与高中部并未严格隔绝,学生仍然呈混居状态,教师同样混合教学,初中的任教老师同时是高中的任教老师。 小鱼还未与新同学熟识,她又是慢热的人,基本不会主动找同学搭话。课余时间喜欢去河边。罗闽河上有三座桥梁,分别修建于不同年代,最古老的石拱桥修建于唐代,桥正面眉心青石上雕刻着“万安桥”三字,石柱上有两副对联,左边是石赤字青传古迹,高车驷马耀行旌。右边为有客欣题柱,临流莫问津。这座石拱桥废弃多年,旁边的道班经常会在桥上炼制沥青,上面堆满了沥青桶和炼制沥清的锅炉。 学生们路过时,会随手抠下桶里的沥青,搓成圆团乘其不意丢进女生衣领,还有淘气的学生会将沥青粘在女生的头发上。沥青扯不下来,只能连同头发一同剪掉。这里河段的河水很深,绿莹莹的看不到底,学生们不敢随意下河,只能在岸边的河沟里玩耍。河沟是两岸村民修建的灌溉渠道,孩子站到河沟里只到齐腰位置,基本不会有危险,大人们看见孩子在河沟里玩耍,一般不会驱赶。 小鱼午休时接到了张小花的电话。学校中午会有两小时午休时间,近一点的学生会回家吃午饭,远一点的学生会在食堂蒸饭,更远一些的学生则选择住校。小鱼离学校不远不近,每天早上起来把饭菜弄好后用保温饭盒装好带到学校。热天时,饭菜还有余温,不需要加热即可食用。冬天就不行了,学校没有微波炉,锅炉房只为学生提供蒸饭和热水服务。小鱼只能将饭盒放在热水里烫一下,随便在食堂里打一点菜,将就着填饱肚子。 她刚吃完饭,拎着饭盒去锅炉房冲洗,听见学校广播里反复呼叫着她的名字。起初,她没有在意,以为呼叫的是别人。学校传达室的电话只供教师使用,只有收发室会接收学生信件,黑板上写着很多名字,小鱼特别希望某天上面会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这只是幻想,没有人会给她写信,她暂时也没有写信的对象。 校园广播连续呼叫了很多遍,她才疑惑着跑向传达室,“你们是不是在呼叫我?” “慢得像蜗牛,你的耳朵是装饰用的?我以为没这个人,正准备挂电话。”传达室的老头不耐烦地看向她,脑门上仅存的几根头发迎风飞舞,如同罗闽河边飘荡着的芦苇“你是李小鱼?” “我确实是李小鱼,但不确定学校还有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小鱼犹豫着,心里揣测着谁会给她打电话。 “你倒是说话啊?”老头见小鱼半天没吭声,“傻不拉叽的,电话都被你拿反了。” 小鱼赶紧将话筒倒过来,脸庞也被话筒捂热了。小花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过来,她吓了一跳,差点将手上的话筒扔掉。 “小鱼,你怎么现在才来?”小花的声音难得的愉悦,“你肯定猜不到,我现在在哪里?” “小花是你?你怎么知道学校的电话号码?”小鱼心里有一长串的问号。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我告诉你,我来湘城了,此刻正在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脚下就是湘江河。湘江河比罗闽河还要宽还要长,我完全不知道它要流到哪里,大抵是天边。只是河水是黄色的,像小孩撒的尿,闻起来也是一股尿骚味。城里人可比九庄人会玩,大清早就有人穿着裤衩在河里游泳,男人女人都有,一点都不害躁,皮肤冻得绯红,像褪了毛的猪。” 小花哔哩叭啦说了一大通,小鱼急得打断她的话,“你怎么去哪里了,你不读书了?” “读什么书?杨秀能够让我读完初中已经是莫大的恩赐。我不想呆在家里让她烦,正好表叔家差一个保姆,我就过来了。” “她同意你去的,还是你偷偷跑去的?”小鱼关心的是,如果小花偷偷跑出去,杨秀知道了,会不会将她拽回来狠狠揍一顿,她实在不想小花再挨打了。 “这有区别吗?”小花笑道,“反正我现在不在她眼睛边,她想管我也管不了。我想在表叔家里干几年,等攒够了钱,全世界由着我去,她总不能满世界追着我打吧。” “小花,你回来吧,我们一起把高中念完,不要再惹你姆妈生气了。”小鱼叹道,“她一个人拉扯你们几姊妹不容易,难免会心烦气燥。你别看我姆妈脾气好,有时也会晴转多云,我们都不敢惹她。” “说什么傻话,我好不容易摆脱杨秀,怎么可以再回来?你放心,她不会来找我的。”小花幽幽道,“小鱼,你假期来湘城,我带你到处逛逛。我现在不能和你聊了,还得赶回去照顾表婶。” 小鱼还想说什么,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老头提醒她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她只得将话筒递给老头,走出传达室。因为张小花的这通电话,小鱼的心情有点灰败。九庄的孩子拉帮结派,小鱼和其他孩子玩不到一起,小花更是无法融入。两个人惺惺相惜,形影不离。高兴时一起分享,难过时相互抚慰。小鱼把脚板翻转过来,能够看到一条蜈蚣盘亘着。 那次,她和小花去割猪草,下过雨的地里,厚厚的黄泥粘在鞋子上,沉重得像帆船。他们只得将鞋子脱下来,光着脚走在泥土上,小鱼不小心踩到镰刀,锋利的镰刀在脚底划出很深的口子。小鱼看着汩汩流出来的鲜血,慌乱着不知如何是好。 小花将她扶在石头上坐着,转身找来很多苦蒿,嚼碎了和着唾液抹在伤口上。血很快止住了,却走不了路。小花背着她向前走一段距离,又返回来把她的背兜背过去。如此往复,瘦瘦小小的她累出了一身汗,才将小鱼和她的背兜一并背回家。诊所的杨医生说,若不是小花止血及时,恐会引起破伤风,后果不堪设想。 小鱼怏怏地回到家里,哥哥端阳也在,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端阳没上学比上学还忙,小鱼很少在家里见到他的影子。母亲从反抗到接受,整整持续了两年。这两年里,她基本没同端阳讲过话,见到端阳都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回房间。端阳曾经试着与母亲沟通和解,他几次走到房前叩响门扉。无奈林素在里面就是不开门,他只得贴在门框上,把想说的话隔着门缝说给母亲听。 母亲仍是没有开门,他只得将钱放在地上,轻言细语地说“姆妈,我知道你难受,觉得我没有听你的话,早早踏入社会。你难受说明你心疼我,我没有辜负你。我能挣钱了,你不用担心小鱼和云霞会跟我一样。我将钱放在地上了,你拿去补贴家用也好,给小鱼云霞交学费也好。” 端阳回了房间,听着他的脚步走远,林素无力地倚在门框上。自端阳来到房门前,她听到敲门声就从床边站了起来,差点就打开房间了。她知道端阳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忍心看到她如孤叶般在风雨里飘摇,毅然将她身上的担子接了过去。可她不忍心啊,他才17岁,他的肩膀还那么稚嫩,挑重物都要歇几次才能到家。她怎么忍心将这么沉重的担子压到他的肩膀上。他却铁了心,跟他父亲一样,只要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眼睁睁地望着他放下书包,走到了南溪街头。 刚开始,她怕他误入歧途,悄悄跟踪在他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她看见他和张老咪在马家巷子甩三张弹珠子,张老咪是贵生的干儿子,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她怕端阳跟着学坏。晚上偷偷去找张老咪,却被告知端阳已经另谋出路。她又看见他弄了电视和影碟回来。这可是稀罕物,九庄没有哪户人家能够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她怕这些东西来路不正,侧面向若男套话,得知两人从旧货市场低价淘来的,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她看着端阳出去,表面装作若无其事,背底里偷偷关注端阳回来的时间,就像以往贵生离家时,她盼着他归家的脚步。若是某天,他回来晚了,她便一次次在门口张望,心里的石头搅得满池涟漪,让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院门口轻微的响动都会惊动她,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将心系在了端阳身上。他离开,她的心跟着离开,他回来,她的心跟着回来。 小鱼照旧回了房间。心情不好时,她喜欢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消化所有的坏情绪。云霞看见姐姐一个人进了房间,正准备跟过去时,只听哐咣一声,小鱼将房门关上了。她站在门口楞了几秒,回了自己的房间。许是年龄上有代沟,她和小鱼并非亲密无间。至少,他们很少挤一个被窝。有时,云霞聚了一肚子的话想钻进小鱼被窝跟她一起分享,小鱼却将她赶了出来。 小鱼特别不喜欢别人去她的房间,许是怕翻乱房间里的东西。云霞确实好奇过小鱼房间里有什么?某次趁着小鱼不在,偷偷溜进去看个究竟。她的房间布置很简单,墙壁上张贴着一幅铅笔画,居然是圣斗士星矢。女生不该喜欢花仙子吗?那么难看的一幅画,小鱼居然一直张贴在墙壁上,大概这是她喜欢的男生画的。桌子上铺着蓝色桌布,柔软的颜色让房间的格调变得温暖,也让简陋的小屋有了生机。 桌子上整齐摆放着小鱼小学以来的所有课本,不过云霞的视线聚焦到了挂在窗台的风铃上。那是用丝线将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贝壳串成的简易风铃,挂在窗棂下随风起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云霞想将风铃拎回自己房间,又怕小鱼回来责怪,只得坐在窗台下盯了一个下午。那串风铃在风中飘过来荡过去,云霞听到了它们的低声呢喃,她陶醉在浪涛翻涌中,直到斜阳的影子溜进房间,姆妈的声音响起来。 云霞其实有事想问小鱼。她今天上课时感觉小腹很疼痛,下体流出了湿热的液体。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漏尿了。庄子里有个孩子,七八岁还会漏尿,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孩子们看到他来老远就避开了。云霞伸手到屁股下摸到了黏稠的液体,偷偷瞄了一眼,居然是红色的。她更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姆妈没有告诉过她,小鱼也没有告诉过她。 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身体里那缕红色染上了脸庞,炙热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她只得站起来,声音比蚊子的声音还要轻。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裤子,红色如桃花晕染在上面。她刚站起来,后座的光宗就注意到了她的裤子,飞快脱下校服,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际,迅速围在了她的腰上。若是没有光宗,会是什么后果?那场景,每回想一次,她都羞愤得想钻进地缝里。 小鱼没有打开房门,云霞只得回到自己房间,下体不时涌出湿热的鲜血,她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怪病,蒙在被子里不知所措。后来,实在忍不住来到林素房间,“姆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小孩子家家,尽在打胡乱说。”林素看到惊慌失措的云霞“怎么啦?” “我流了很多血...”云霞怯怯地,脸色苍白。 “哦?”林素沉呤一下,“我的云霞长大了。” 她递给云霞一包卫生棉,“拿回去贴在裤子上,过几天就没事了。每个女孩都会经历,姆妈也是这么过来的。” “真的吗?”云霞仍是楞楞地,“怎么会这样?” “这是身体的正常变化,俗称月事,就是每个月都会经历一次。这几天不能沾冷水,也不能吃得太辛辣。若是小腹疼痛难忍,一会回房间将热水袋放在肚子上热敷,会有所减缓。” 屋子里有点闷,小鱼将窗户打开,新鲜空气灌进来,沉闷之气冲淡了,挂在窗台上的风铃随风飘荡,清脆的声音如同鱼儿欢歌。这些贝壳是她和小花去河边捡的,河水将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贝壳冲到了沙滩上,像镶嵌在沙子里的眼睛。他们捡了很多,回家来用丝线串起来,挂在窗台上,夜晚枕着这些贝壳声入眠。 “妹妹,你在发什么呆?”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了小鱼一跳。 她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人。小鱼第一眼将他看成女生,齐肩长发随风舞动,面部轮廓如雕塑般棱角分明,唇角噙着放荡不羁的笑容,仿佛世间万物皆在其掌控之中。寻常男子披头散发,免不了带着几分潦草,可他却显得清雅至极,全无半分散漫。小鱼视线掠过他裸露的手臂,只见上面纹了一个“忍”字。忍者神龟,她突然想到这几个字,禁不住掩唇而笑。 “前一秒阴云密布,后一秒阳光普照。”男子倚靠在窗台上,随手掏出一支烟点上,“让我猜猜,你是小鱼还是云霞?” 小鱼在心里嘀咕,“这还用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我是小鱼。云霞比我小几岁,个头肯定没有我高。” “你是小鱼,哈哈?”他咧开嘴唇,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小鱼以为抽烟的男人,牙齿都是黑黑的,跟黑山老妖一样。没想到,男人一口白牙,倒是让小鱼很意外。她下意识捂住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疱牙。 “疱牙好,疱牙可以刨西瓜,打架可以挡两下,吃饭可以当刀叉。”他微微笑着,那笑容里藏着狡猾和邪恶。 “你...怎么拿别人的缺点取乐?”小鱼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从小到大,她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满口疱牙。 “看你不开心,逗你玩呢?”他蘸着水在窗户上写出陈玉山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名字。”小鱼捂住嘴唇,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疱牙。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以找我。”玉山的神情很诚恳,笑容深了几分。 小鱼没有言语,玉山这副样子去学校,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足以唬住一众男生,因为他的形象看起来确实不像好人。 “玉山,我有事和你商量。”端阳的声音响起,玉山站起来向端阳的房间走去,随手扔给小鱼一个东西。 她赶快接住,是一颗棒棒糖。这种看似坏坏的男人居然随身携带糖果,玉山的行为再次让小鱼迷惑。他的声音随着风飘了过来,“心情不好时,记得要吃糖。” 小鱼将棒棒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滋味涌上来时,忧伤果然淡了几分。她对端阳的朋友除了若男,其他都没有印象。他们都比她大,无形中有了距离。小鱼属于慢热型,她不会主动搭讪,也不会无话找话,一般都是别人问什么,她答什么。她听见玉山跟端阳说了句,你妹妹有点意思。 端阳怎么回答的,她没有听清。曾几何时,她在心里竖起了一道高墙,将端阳隔在了外边。小时候,她倒是喜欢缠着他。他去放牛,她跟着去。她走不快,他把她抱到牛背上。她从没有骑过牛,牛背一颠一颠的,她吓得惊叫唤。端阳一只手捏住牛绳,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牛走得很平稳,不再像刚才那般颠簸,她慢慢睁开眼睛,欣赏着周边的风景。 只是,后来的端阳变了。她做错事时,他不仅会骂她,还会打她。随着挨打次数增多,她心里的恨意累积得越多。慢慢地,她对端阳的态度由爱转敬,由敬转怕,再由怕到恨,见到他怎么也亲热不起来。敬而远之,是她对他态度的转变。他还是那个哥哥,却不是原来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