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时,小鱼去湘城看了小花。她所说的表叔是杨秀娘家的远房亲戚。拐了很多道弯,多少沾点亲带点故,早些年在国营丝织厂上班,退休后和老伴居住在厂区的家属院,子女们成家后单独另过,逢年过节才过来看看。老伴前几年中风躺在床上,生活无法自理。小花不知怎么听说了,偷偷来到表叔家,表示自己能够照顾表婶。表叔见小花机灵能干,便找人给杨秀带话。杨秀未置可否,表叔当她默许,小花便留在城里表叔家帮忙。 “小鱼,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小花给了小鱼一个大大的拥抱,还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你....”小鱼将她推开,脸不自觉烫了起来,她的脸皮很薄,动不动绯红得如同天边的云霞。 “你还跟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脸红。我又不是男的,亲你一下又不会怀孕。”小花呵呵笑起来,身躯乱颤,像河边随风摆动的杨柳。 “你瞎说什么啊。谁像你啊,满脑子都是坏思想。”小花比小鱼早熟,她还在抱着书本苦读ABC时,小花已经开始抄写爱情诗,偶尔还会将明信片夹在男生书本里。 “我不相信你没有喜欢的男生,你们班那个学霸叫什么?你不是悄悄送过他明信片吗?怎么样,他回信没有?”小花一副吃瓜模样,盯着小鱼。 小鱼不自觉去摸脸,“没有的事,你别瞎说。” “哈哈,不逗你了,咱们先去表叔家,我还要给他们做晚饭呢。”小花在前面带路,小鱼跟在后面。 绕过几条街道,进了丝织厂家属院。只见一排排红色的墙房,整齐地排列着,如同一个个火柴盒子。打开的窗户上,晾晒着很多衣物,随风起舞着,五颜六色,旌旗招展。家属院有着很高的围墙,小鱼的视线越不过去,只能猜测着围墙里面有什么。 正好是下班时间,工人们骑着自行车拥蜂而出,高声谈论着什么,悦耳的普通话听在小鱼耳朵里如同在唱歌。她停下脚步,望着涌出来的工人,喃喃道,“小花,你说咱们以后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你想当工人?工人有什么好的。”小花挽着她的手臂,若有若无的馨香飘入鼻端,“我想成为老板。” “你看他们多神气,放眼整个九庄,没几户人家能有自行车吧?我目光短浅,不像你志向远大,只想着能够考上技校,进厂当个工人。” “小鱼同学,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先当工人,再找工人老公,生个孩子去读厂里的子弟学校。孩子长大了继续当工人,祖祖辈辈都是工人,那得多神气多风光。” “你就会打趣我。”小鱼笑着去掐小花,子弟学校跟工厂一样神秘,厂区的高墙将它们围在了里面,也将小鱼的目光隔在了外边。 表叔家到了,地板可以照出人影,小鱼跨进门的脚缩了回来。小花递给她一双拖鞋,示意她换了鞋子再进去。她才意识到城里人进门要换鞋子,她局促地望着自己的脚。小花示意了几下,她才将鞋子换了。 表婶很友善,虽然躺在沙发上还是欠起身子和他们打招呼。小鱼腼腆地叫了声阿姨好。老太太打了照面后回到房间,小花领着小鱼去厨房找吃的,小鱼发现了新大陆——城里人的厕所在房间里。她无比惊奇地跑进去,农村还没有实施厕所革命,家家都在猪圈里解手。 猪圈不仅臭味难闻,更可怕的是当你蹲着时,猪会围过来拱屁股。若非必要,小鱼宁愿在包谷地里解决都不会进猪圈。她在厕所里转了几圈,不仅没闻到臭味,还闻到了香皂、洗发精的味道。她像刘姥姥一般,盯着好奇的眼睛把厕所里的每个角落都梭了几遍,直到张小花变戏法地端出一碗饺子。 “来了这些日子,我想当个城里人。小鱼,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城市扎根,永远都不要回九庄。” “你有两条路,一是嫁个城里人,户口迁到城里来。二是好好读书,考到城里来。小花,你听我的,回去好好读书,咱们一起考上学校,以后进城当个城里人。” “谁说非要读书?这些年,杨秀处处看我不顺眼,我又何必回去惹她烦。你放心,不读书我照样能在城里立足。倒是你,真的要好好读书,你姆妈可是希望你考上大学,吃上公家饭。” 吃完东西,小花从盒子里翻出一个瓶子,递到小鱼面前,“猜猜,这是什么?” 瓶子是粉红色的,里面有液体,小鱼开始以为是喝的东西。又一想,做的这么精致,应该不是喝的。她想到了毒药,电影里的毒药都是装在瓶子里,趁其不备挤几滴在食物里,吃了便会七窍流血而死亡。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小花摇摇头,“真不知你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城里的女人为什么身上都有股香气,就靠的是这个。” 说着,她将瓶口对着小鱼喷洒,一股奇异的味道自房间里漫延,瞬间填满了整个屋子,小鱼鼻子里充斥着尖锐刺鼻的味道。她是过敏体质,只觉鼻子痒痒的,像有虫子钻了进去,忍不住咳嗽起来。 “怎么样?大小姐,这味道香吧。”小花闻着眼睛感受,“城里人可真会享受啊,身体不香都会制造香味,哪像乡下女人,只会闻见一股子臭味。” “乡下女人并不臭,我姆妈身上就有一股自然香味。“小鱼反驳,“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能够闻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不是这种刻意的味道,而是自然而然,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味道。” “你说你姆妈香,能有这个香?我才不信呢。杨秀身上也有一种味道,是腐朽的味道。”小花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 “哪是什么味道?”小鱼愕然,“第一次听说腐朽的味道。” “她明明看着很年轻,感觉已经腐朽了。她的骨头,她的身体都在慢慢枯萎,如同一段朽木,表面看着是好的,内里已经腐烂了。” 若男家里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端阳没有搭档,出摊都不积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正好这时,南溪集镇有一家石棉瓦作坊要转让,老板与陈玉山有几分交情。在他的穿线搭桥下,端阳将作坊转让过来,陈氏兄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一同加盟进来,兄弟俩跑销售,端阳负责制作。宋老板示意了几下,端阳做得有模有样,波纤比头发丝还细,不小心扎入手中,用针都挑不出来,只能将它留在手掌里。到了晚上,端阳的两只手掌红肿得厉害,他才发觉,饶是再小心,手掌里仍然扎进了不少波纤。 “端阳,我找了你很久,原来你在这里。”白如雪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端阳想躲已经来不及。干了一天活,衣服全是水泥沙砂和斑驳的汗渍,他实在不想这幅样子出现在白如雪面前。 “白如雪,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端阳只得站出来。不远处,玉山和玉河躲在暗处偷瞄着两人。 “我在你们经常出现的地方等了几天,那几个人都在,唯独没有看到你。我以为你去外地打工了。没想到,你在这里。”白如雪望着端阳,眼睛里汪着一潭水,清可见底。 她很久没有见到端阳了。准确地说,自上次分别后,她在南溪集镇再也没有见过端阳。集镇很小,就那么几条街巷,走错路都能撞见熟人。如果不是存心躲避,自然没有遇不到的道理。只要有空,她都会跑到上次见到端阳的地方,等待着他。集镇还是那个集镇,白墙灰瓦的楼房,阳光隐在屋檐,斑驳洒在青石板上,旌旗招展,商品琳琅,人来人往中,并没有熟悉的身影,心里的失落如同丝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没做那个了,无业游民居无定所,你找我做什么呢?”端阳确实没想到白如雪一直在找他。 “你忘了要和我去爬玉磐山的事吗?”白如雪盯着端阳,“我可一直记得。” “随口说的事。”端阳暗道,“我这里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闲情去爬山?”嘴上却道,“事情多,忙忘了。” “那你现在有空吗?”白如雪的眼睛亮如星辰,熠熠地望着端阳,等着他的回答。 “我...”端阳看了看自己满身的灰尘,想说没有空,却在瞧见白如雪眼睛里的清澈时,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你等等,我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等端阳离开后,玉河从暗处闪出来,向白如雪伸出手。“白同学,原来是你啊。” “你是...”她看着玉河手臂上的纹身,愣着没有动。 “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美女的记性都被狗吃了吗?咱们见过几次面,上次在石板镇,可想起来了?”玉河倾靠在电线杆子上,眯着眼睛打量着白如雪。 “不好意思,我记性太差,大哥你好。”白如雪躬着身子,长头发从脑后披散到了胸前,微风拂过,洗发水的香味飘进玉河鼻子里,闻之心旷神怡。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端阳却走了出来,拉着白如雪就走。 “这么快?”白如雪想起黄牛在山塘里滚水的情景,笑起来,“你不给他们打招呼就这样走掉吗?” “用不着。”洗了澡,端阳觉得浑身都轻松,“去哪里?” “咱们去看电影吧,听说今天老电影院放映的电影特别好看。” “不去老电影院,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鬼使神差地,端阳想起上次看录像的地方。 夜晚的南溪另有一番风情,老街屋檐下的灯笼亮了起来,橘黄的颜色占据了南溪的夜晚,更让南溪的亭台楼阁有一种朦胧感,恍若置身遥远的时代。端阳走在前面,如雪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路边的烧烤摊摆了出来,鸭肠、鸡珍、牛肉、排骨摆得满满当当,袅袅飘起的烟雾将烤肉的香味送了过来,两人烤了几根串串,边走边吃。 拐过几条巷子,上次光顾的录像厅到了。端阳掀开帘子,里面人不是很多,他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包厢,两人坐下来,白如雪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点局促和紧张。这地方比老电影院逼仄,隔成很多个格子,观影的人们在格子里或坐或卧,屏幕上播放着香港警匪片。 她坐在距离端阳不远的位置,侧着头凝视着他。端阳的注意力都在电影上,从侧面看不出表情,她便也跟着瞄向屏幕。这是她第一次和男生看电影,心里那一丝慌乱伴随着甜蜜幻化成兔子在身体里上窜下跳,心思根本无法集中在电影上。她像一只小鹿踏进黑暗里,在黑梭梭的原野里深一脚一脚地走着,她走啊走啊,看见森林深处站着一个少年,对着她桀然而笑。那一缕笑如同春风吹散了林间的迷雾,她向着少年走去。 她感觉热热的气息扑在鼻端,抬起头正对上少年的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闪亮,温热的气息拂在鼻端,让她微微有些眩晕,缓缓闭上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如蝴蝶的羽翼在轻轻颤动,四周的人语声消失了,唯有她的脸近在咫尺,如瓷器泛着温暖的光泽。 他身体里的血液沸腾成一团火,燃烧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的脸在接近她时突然停了下来,蝴蝶仍然在轻颤,他闻到了她嘴唇上的芬芳。 她仍是没有动,等待着他的进一步动作,她感觉他停了下来,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带着粗砺的痛感。他一定很辛苦,手心里才会有那么多的茧子,她想抚平那些茧子。他捧着她的脸端详了很久,这张脸上没有任何瑕疵,小巧玲珑的鼻子,晶莹剔透的肌肤,幽深似井的眼眸。他想吻上去,却在最后关头停顿了,她就像一件瓷器,他怕捧在手心里不小心摔碎。 “端阳,”她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不太和谐的声音,端阳一把扯过她,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用手捂住她的耳朵,“不要看,不要听。” 她不明所以,无端地觉得心安,再次闭上眼睛,呼吸里全是他的味道。他还没有学会抽烟,身上没有难闻的烟草味道,又因刚洗过澡,浑身散发出淡淡的香皂馨香,将她温柔地包裹起来。电影内容是什么,再没人看了,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上晚自习时,小鱼的情绪还是无法平静。她本是感性的人,喜欢伤春悲秋。小花经常说她是琼瑶小说看多了。不能怪琼瑶吧,她在心里说。生长在河边的人,心思肯定像河里的海藻,千丝万缕地生长着。桌面传来轻微的声音,她的心绪被打断,视线移到发出声音的位置,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几颗棒棒糖。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陈玉山站在窗外对着她粲然而笑。朦胧的光影里,他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披肩长头迎风起舞,略显傲然的脸庞,双目亮如星辰,眉宇间透着冷峻和犀利。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轻易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原本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连书本翻动的声音都消失了。 “心情不好时,记得吃糖果。”他用嘴型对着她说了那几个字。然后,潇洒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背影说不出的孤傲和冷峻。 就像一滴冷水滴进油锅里,教室里炸开了锅,不管男生女生都在议论,这男子到底是谁。在这之前,罗闽中学的女生接触到的都是中规中矩的男生,穿着统一的校服,留着不过耳的头发,开口闭口都是方程式。从没有任何人像陈玉山那样,留着齐肩的长发,穿着夸张的衣裳,带着傲然的笑容。 一众男生中,他是特别的,对于女生的吸引也是致命的——任何人都对未知的,有着强烈反差的事物感兴趣。他像一块巨大的磁场,引得女生们忍不住想要向着他靠近。而他又是清冷的,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特别是与他对视时,眼睛里摄出来的寒意,足以冻住任何想要靠近的事物。 翩翩公子,美如玉人。她的脸不觉染上红晕,烫得能温酒,她不想让同桌看到,紧紧贴在桌子上,手心里攒着那几颗棒棒糖,耳边传来他的话语,心情不好时,记得吃颗糖。小鱼将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感觉从口腔漫延至全身,原本失落的心情得到治愈,她的心跟着甜起来,脑海里浮现玉山的身影。朦胧的情愫潜滋暗长,手里的笔不自觉地在纸上划着陈玉山三个字。 下了晚自习,不管是走读的,还是住校的,都蜂涌着奔向校门口。学校门口照旧水泄不通,接孩子的家长,推着车子的小贩,涌出来的学生,几股人流交汇到一起,形成巨大的旋涡,密密麻麻的脑壳晃动着。 小鱼走得很慢,她不想在人潮中起伏,一般都待其他学生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收拾文具、书本等,故意走在最后。但她又不能太落后,走读的学生都是附近庄子的,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小鱼自然得跟上大部队,不能一个人落了单,晚上安全是关键。 “小鱼,这边。”陈玉山的声音,小鱼从惊愕中抬起头,看到骑在摩托车上的陈玉山,仍是桀傲不驯的长发,冷峻无双的容颜。 小鱼楞着没有动,周围的学生好奇地打量着陈玉山的摩托车。不只是九庄,放眼整个南溪,拥有摩托车的人家屈指可数,罗闽中学的教师能够骑着摩托车上下班的,只有校长王明贵,他骑的只是一辆老旧的南风125。而陈玉山的这台摩托车,仅从豪华程度就艳压王校长那辆浑身都响的老古董。 小鱼不想成为焦点,低下头装作不认识玉山,默默地往前走。玉山仍是不恼,骑着车子跟在后面,小鱼走得快,他就骑得快,小鱼慢下来,他也跟着慢下来。一个人在前面走,一个人骑车跟在后面,傻子都好奇两人的关系,小鱼只得停下来,“玉山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别人都看着呢?” “不想引人注视,就乖乖坐上来,我送你回家。”玉山停下车子,冷峻的神色柔和下来,语气温柔得能够挤出水来。 “这有什么分别?”小鱼在心里说,“你骑着车子就够招摇的,我早成了众人围观的对象了。” 她还是乖乖跨上摩托车后座,玉山转过身子将安全帽扣在她的脑袋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浸入鼻端,带着夜色的温柔,将小鱼包裹起来。 “以后每天我都会来接你,这是端阳交给我的任务。”他发动车子,夜风温柔地拂来,拂上了小鱼的脸颊,“不过,我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 “玉山哥,真是端阳让你来接我的?”小鱼仍是犹疑着,她一边希望是端阳让他来的,一边又希望不是端阳派他来的。 “扶稳坐好了,罗闽号启航了。”他并没有回答小鱼的问题。 摩托车在夜色中行驶,原野里影影灼灼的,看不真切,唯有青蛙的叫声一路跟随。小鱼将背挺得很直,隔开与玉山的距离。除了端阳,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与别的男子亲密接触。路面坑洼不平,车子像在浪里颠跛,一会飘到浪峰,一会跌到谷底,惯性让小鱼往玉山身上靠。她还未来得及缩回身子,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无处安放的手。他的掌心很温暖,小鱼的手冰凉,握在他手心里,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她本能地想抽出手,他却紧紧地握住。 “玉山哥,小心开车。”她只得提醒着,脸庞仍是烫烫得,幸好是晚上,他看不见。 “放心吧,这条路我走了无数回,闭着眼睛都能骑回去。”他将车子骑得很慢,小鱼因为紧张一直闭着眼睛。 此时,感受到放缓的车速,飘荡在半空的心落回来,遂睁开眼睛,欣赏着沿途的夜色。这条路,她每天都要往返一次,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朵都熟悉。饶是这样,因着玉山,她还是看出了不一样的韵味和风情。 不同于小鱼的一问一答,玉山卸下白天的清冷,变成了热情的太阳,光芒照在小鱼身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他都能扯来当话题,逗得小鱼前俯后仰。小鱼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和局促,心情松驰下来,听着玉山天南海北瞎扯,竟觉得心安。长长的夜路,两个人走,竟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