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扯掉手臂上的输液管,她不想治疗了。医院是个无底洞,自己住进来的这段时间肯定欠了不少医药费,即使医生从来没有把催款通知单拿到她面前。主治医生一再告诉她要乐观面对,患者中有很多治愈的先例。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已如同枯萎的老树,皮肉连同骨头都在腐烂,说不定哪天就倒下了。她不想欠债,更怕病治不好,弄得人财两空,还给孩子们留下沉重的债务负担。 她去医院收费室了解欠费情况,医生告诉她并没有拖欠医院一分钱。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还是不敢相信。回到病房,小玉正在整理被褥,隔壁病床的病人出院了,房间里独剩下母女俩人。杨秀将病房门反锁住,沉着脸过来让小玉跪下。小玉不知道母亲突然发怒的原因,只得听话地跪在杨秀面前,怔怔地望着母亲。 “说吧,钱是从哪里来的?”杨秀的脸阴沉着,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 “....”小玉仍是楞楞地望着母亲,这些钱一部分是借的,一部分是小花给的,她也不知道小花从哪里弄来的钱。 “不说是吧。”杨秀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小玉一巴掌。杨秀很少打小玉,小玉没有躲避,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杨秀由于用力过猛,如一株被狂风袭击的老树,险些栽倒在地上,小玉顾不上脸颊火辣辣的疼痛,赶紧跑过去搀扶住她。 她努力稳住身形,摸着起伏不定的胸脯,侧身避开小玉的搀扶,“不说也行,老娘不治了,收拾东西回九庄。” “姆妈..”小玉怯怯地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委屈,“你生病了,大家都很难受。这些钱是小花找人借的,她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她?”杨秀笑起来,声音可怖,像从地里冒出来的,“怕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吧。我以前那样对她,她有那么好心?” “真的是她。小兰才去工厂,工资并不高,寄回来的钱还不够你一个月的费用。小翠还在技校读书,身上根本凑不出钱。” “你爸呢,他也不管我了吗?”杨秀还残留最后一丝希望,张生会念在夫妻情分拿钱给她治疗,毕竟他跑了多年运输,应该攒了不少钱。 “我们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没钱。多打几次,他连电话都不接。”小玉不想杨秀伤心,情急之下只能实话实说。 “报应啊...”杨秀怆然,一滴浊泪挂在腮边,“你让小花过来,我想见她。” 张小花来到医院时,杨秀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透过17楼的窗户,只能看见钢筋混凝土浇成的水泥森林。层层叠叠,峰峦叠嶂,阻隔了杨秀的视线,她只能看见灰蒙蒙的建筑和划成无数格子的天空。无数高楼矗立着,不似九庄,沃野千里,目光所及皆是万物生灵,姹紫嫣红。 她看得入了神,单薄的身体蜷缩在轮椅里,瘦小得像个孩子。若不是看见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小花断然不敢相信眼前人就是杨秀。 她比以前更瘦了,身体薄成纸片,镶嵌在轮椅里。她不明白杨秀为什么瘦得那么厉害,她身上的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眼前的杨秀还是那个追赶着她满庄子跑的杨秀吗? 张小花静静地凝视着杨秀,眼睛里慢慢蒙上了一层水雾,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在杨秀面前掉一滴眼泪,却在此时看到杨秀形容枯槁的模样时,眼泪如泄洪,止不住地翻涌而出。 “你来了?”杨秀慢慢转过身子,脸上沟壑丛生,如同骷髅。腿上盖着毯子,放在毯子上的手像鸡爪,只有一张皮包裹着。 “嗯。”小花蹲下身子,想去握住杨秀的手。第一次,她想捧起那双曾经无数次暴打她的手。 “你看到了...没有用的。”杨秀将手避开,语气仍是冷淡,“不要为了我作贱自己。” “我是自愿这样做的,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毕竟,我是你生的,比起你给予我生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花仍是蹲在杨秀面前,浓重的药味灌进鼻子,刺激得她想咳嗽,她竭力忍住不断翻涌的眼泪,使劲咬住嘴唇。 “你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你自己清楚。张小花,我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更不需要你肮脏的钱。况且,你看到的,我的生命日渐消逝,大罗神仙都救不活,何况是你。你以为你这样作贱自己,我就会感激你,对你的恨意就会少一点吗?” “我确实巴不得你死,你死了我才会有好日子过。我也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我比你早死。可是,杨秀,你看你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还怎么恨我?”小花迎着杨秀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妇人,岁月已经将她身体里的水分抽空,让她干枯得如同木条子,没有水分,没有光泽,没有生气。 “你以前不是经常打我吗?你看,我这身上的每条伤痕都是你给我留下的印记。现在的你瘦得像猴子,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还怎么打我呢?所以你要好好养起来,等你长胖了,有力气了,你才能长久地恨我,才能看我不顺眼时,想揍我就揍我。” 杨秀望着小花,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枯井里,慢慢溢出两滴水珠。她还没满月,孩子就夭折了。那个对她不管不顾的男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孩子。她不相信这个孩子是他捡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那个女人不想养,便给她抱回来了。她看着襁褓里的孩子,无数次想要掐死她,却在看到她的眼睛时,颓然缩回手。她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一点杂质都没有,她深深吸引的同时又觉得心悸。 恰在这时,远房亲戚向她提出领养要求,她迫不及待将孩子送了出去。为此,张生回来将她狠狠揍打一顿,她却一点都没有后悔。殊料,几年后,亲戚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将小花送了回来。她其实想对小花好,却在看到她时,无端地想起张生和那个女人。 她心里的火窜了出来,一次一次发泄在小花身上。当她对小花挥拳相向时,心里也有过疼惜。她想,若是小花向她示弱,她定会停手。可是,小花只会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从不求饶也不哭泣,她心里的火越烧越旺,直至完全把小花淹没。 “张小花,我并不是你姆妈。”越过往事的尘埃,她似恶母形象存在于小花的世界,根本与慈母、令慈等形象毫不沾边。“我曾经试着努力,想要当你的姆妈。可是我看到你就想起张生对我的背叛,想起你母亲对我的伤害。上天是公平的,我后来背叛了张生,命运给了我惩罚。我不怨恨任何人,希望你也不要怨恨我。我生的女儿,他们都没有能力管我,你也没有必要再为我作践自己。” “姆妈,”小花的泪掉落下来,滴落在杨秀枯瘦的手臂上,“我的亲生母亲把我扔给你,虽然你曾经抛弃过我,可你终究养育了我。我确实恨过你,但我更感激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已经不知流落在哪朵云端。” “你叫我什么?”杨秀愣怔住,身体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她楞楞地,完全不敢相信地望着小花,“我曾经那样对你,你不恨我吗?” “我确实恨你,巴不得你早点死。可是,看到你毫无生息地躺在这里,一日日枯萎,我的心苏醒了。它告诉我,你是我的母亲,你存在一天,我就有一天的姆妈喊,若是你消亡了,我连姆妈都没得喊。” “小花...”杨秀的泪从枯井里分泌出来,一颗颗划落在干涸的脸颊上,斑斑驳驳,似扭动的蚯蚓。 小鱼连着几天都没有听到动静,以为晚上终于消停了,小偷胆子再大都不可能天天来撬她的门。担心受怕了一段时间,她终于睡安稳了。晚上睡好了觉,白天精神十足,对待顾客亲和有礼,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来到店里的顾客都是沿河两岸的居民,多少沾点亲带点故,小鱼亲和的态度为她赢来了不少回头客,做衣服的,买床单的,扯布料的,每天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单生意。 她盘算了一下,除去房租、水电、成本,每个月还是有很多赚头。照这样下去,不仅云霞的学费、林素的养老费,还有自己的嫁妆都不是问题。想到这里,她的脸染上了红云,如同天上的云霞,玉山的影子从脑海窜出来。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几缕笑意爬上脸庞,连带着眉梢都跟着生动起来。 “小鱼,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房东老太太走过来,小鱼搬过来时,玉山帮着收拾货物,老太太自然认识。 “没有啊,怎么了,婆婆。”小鱼疑惑不解,她和玉山好好的呀。 “那他这段时间怎么都在门口过夜。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他爬在摩托车上睡觉。虽然开春了,天气还凉着呢,特别是到了晚上,寒气很重,再年轻的身体也受不了吧?” “他...”小鱼楞怔着,不知如何回答。她确实不知道玉山晚上在门口过夜,难不成那天晚上她听到的拔门声是玉山? “若是他过来,你就让他进屋嘛,老这样下去左邻右舍看见了影响不好。”老太太补充道。 “嗯。”小鱼低着头踩着缝纫机,心思乱了,踩在机子上也是轻一脚重一脚的,这个玉山要留下来过夜告诉她就得了,非要守在门口弄得人尽皆知。 此时玉山正在路口候客,他现在的运输路线是从南溪到罗闽河,长期固定跑这条线路,也是为了方便照看小鱼。路过布衣之家时,他会习惯性地按喇叭。听到声音,小鱼会抬起头看向门外,即使看不到玉山,心里也会涌起暖意,他经过店门口了,那是一种默契,更是一种踏实。他知道她在店里,她知道他经过了,每一呼吸都有回应。 一个男人走过来,玉山正欲开口问他的目的地,那男人附耳过来轻声说,“九爷要见你。” 玉山微怔后恢复常态,他知道男子口中的九爷就是龙九,混迹南溪多年,现在将产业扩大到了湘城,一直想拉拢他。玉山看似狂荡不羁,实则有底线,杀人放火的勾当,他是坚决不会沾染的,何况现在有了小鱼。听说龙九控制着湘城的娱乐产业,他不知意欲何为,只得按照男子指示的路线行进。车子骑到南溪的一条老巷子里,这条巷子也是南溪最古老的巷子,两边的建筑全部上了年纪,印证着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你能来帮我。”龙九坐在椅子上,巷子上了年纪,这屋子里的每样家具都上了年纪,龙九坐的那把椅子都是上百年的老古董。面前的男人神色冷咧,手指上缭绕而起的烟雾将他的脸笼罩着,看不真切。 “九爷,很感谢你的抬爱。只是,我这人闲散惯了,受不得拘束。”玉山脊背挺得很直,屋子里的光线很暗,他的脸同样隐在暗处。 “玉山,我很欣赏你宁折不弯的性格。你以前是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靠你跑摩托车,怕是不能养家糊口。再说,你那摩托车是肉包铁,你骑着它风里来雨里去,实在与你陈玉山的身体不符。要不,这样,你过来帮我,我不仅为你提供一套湘城的住房,还送你一辆车子。当下时兴的款式,你看中哪款选哪款。” “九爷,你说笑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你的条件确实很诱人,但我想给小鱼一个平稳的未来。” “富贵险中求,谁他妈的钱不是提着脑袋挣来的?这南溪集镇的有钱人哪几个是干净的。不过是洗白了,没人掀他的老底。玉山,要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你现在还没成家,自然能够随心所欲。当家才知盐米贵,你以为你那女人真的愿意跟你过苦日子吗?” “不去尝试怎么知道不行?九爷,小鱼还在家里等着我,在下告辞了。”玉山大踏步走出来,阳光照在身上,温暖而踏实。 “九爷...”旁边的男人想去拦住玉山。 龙九挥了挥手,“只要他有软肋,我们就能攻其要害。陈玉山,他会乖乖回来的。” 临到傍晚时,玉山还没有过来,小鱼只得等着。她的店铺关门早,晚上7点左右就没有顾客了,她将卷闸门拉下来,只留一道小门进出。玉山每天都要来她的店铺,或早或晚,有时载着客人路过时都会特意停下来。她抬起头对着他展颜而笑,因着这一抹笑,他跑起摩的特别卖力,拉到再远的顾客都不觉得累。 小鱼将小铁锅放置在火炉上,虽然已经开春了,晚上的气温还是很低,小鱼就在房间里安置了一个火炉,炉火生起来房间里特别暖和。黔北的秋冬湿冷,家家户户都喜欢煮火锅,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吃着香喷喷的火锅,人语声随着香气在屋子里飘散,温馨又幸福。 自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氛围很冷清,一家人甚少围坐在一起,到了晚上大家都各自回屋。她恍惚觉得,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嗑着瓜子喝着清茶听父亲讲故事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以至于,她在记忆里反复搜索这样温馨的时刻,都是些碎片,无法拼凑出幸福的模样。 小鱼今天晚上煮的是酸汤火锅,去年秋天采摘的小蕃茄放置在坛子里发酵成了酸汤,舀进铁锅里熬煮着,酸酸甜甜的味道飘进鼻端,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她抑制着想要流口水的冲动,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汤汁,等待着玉山回来。她知道,无论多晚,玉山收车后都会来店里看看她。而她呢,如同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媳妇,期待里满满都是甜蜜,光是想着,就觉得幸福和温馨。 摩托车的轰鸣声响起,她放下筷子跑出门去,果然是玉山回来了。他的长头发束在安全帽里,身上的匪气收敛了许多,倒像正经跑摩的的小镇青年。他见小鱼跑过来,没有急着下车,只是将安全帽取下来,长头发飘散在晚风中,俊朗的脸恢复了先前的桀骜不驯。只是在看向小鱼时,眼神慢慢变得柔软。小鱼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安全帽,无端想起房东老太太说玉山一直守在店门口的事,心里涌起温暖而踏实的感觉。 “玉山哥,你今天不回去,就留在店铺里。”小鱼轻轻道,心里有无数只蜜蜂上窜下跳,她担心玉山长期睡在店铺门口会着凉生病。 “哦。”他不经意地瞄向小鱼,后者低垂着眉眼,不自在地绞着安全帽的绳子。 他本想逗逗小鱼,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又有些余心不忍,遂一言不发,默默将摩托车推进店铺,随手将卷闸门拉下来,跟在小鱼身后进了屋。 店铺是一进三的房屋设置,临街是铺面,中间是火房,里面是卧室,只要过道门打开,店铺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玉山还未跨进房间就闻到了酸汤浓重的味道,有人予你立黄昏,有人予你粥可温。对于长期浪荡惯了的人来说,家是温馨港湾,累了倦了的时候回来,永远有一盏灯亮着,有一个人等着你回来吃饭。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望向小鱼的目光包含了无数情愫,他需要这样的踏实和温暖。 “玉山哥,你晚上睡得好吗?”小鱼突然问道。 “好啊。”玉山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也抽烟,牙齿却不似长年抽烟的人。“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吃能睡,精力充沛。” “就是爬在摩托车上也能安然睡到天亮?”小鱼放下筷子,“玉山哥,你怎么这么傻,宁愿睡在门口吹冷风都不愿意敲门进屋?” “你都知道啦,谁这么大嘴巴。”他粲然而笑,头发垂落下来,沾染了些许烟火气息,“我是你的守护神嘛,自然得守在门口。” “你看你,还说睡好的,嘴唇上的胡须都冒出来了。”小鱼伸出手去捏玉山的脸颊,硬扎扎的胡须咯得她的掌心痒痒的。 “某天晚上,我路过店门口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怕他们起什么歹念,遂给你守了几天大门。” “玉山哥...”那天晚上果真有贼,若不是玉山,后果不敢设想。她除了后怕,还有心疼,心疼玉山白天跑车,晚上还要给她守门。 “没事,我说过要护你周全。”玉山一瞬不眨地望着小鱼,她的手恍若带着电,让他的脸颊如着了火般,灼热着。 他将小鱼扯进怀里,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透亮,里面一点杂质都没有,他的影子倒映在里面,秀色可餐原来是这么来的。此时,香气四溢的火锅都失去了味道,软玉在怀,他想吃了面前的人儿。原始的欲望喷薄欲出,他扣住她的脑袋。她的唇柔软带着香甜,他辗转吸吮着。她轻微颤抖了一下,触电般的感觉布满全身,如同一片树叶在洪水里飘来荡去,就在快要窒息时,他放开她,水水的眼睛盯着她,小鱼,你愿意吗? “玉山哥,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她的额头冒着汗,鼻尖上也有汗珠滑落下来,在灯光映照下,闪着琦丽的光芒。她只知道,布衣之家开业以来,每晚她在店铺里都睡不踏实,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若是玉山在身边,她定不会每晚担惊受怕。 “傻丫头,哥哥肯定会永远陪着你。”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咱们先吃饭。” “我去洗一下手。”小鱼笑起来,经此一闹,她不只手心,浑身都是汗津津的,原本只是想跑到卫生间去洗一下手。 待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渍,便想简单冲洗一下,只有冲刷掉这满身的汗渍才会觉得清爽和舒服。玉山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动静摇摇头,复又端起碗,小鱼花了半天功夫做出来的火锅,他不能浪费。等他吃完饭将锅碗瓢盆收拾妥当,小鱼才从卫生间出来。洗了澡的小鱼别有一番风情,湿头发软软地贴在肩头,微微燥红的脸,如同刚出浴的仕女,玉山的喉结一阵响动,小鱼太美了,他怎么都看不够。 “你也去洗洗澡,满身都是火锅味道。”小鱼将呆楞着的玉山推进卫生间。 隔一会,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升腾起来的水雾氤氲在玻璃上,映照出玉山斑驳的身影。店铺里没有玉山的衣物,小鱼在柜台里翻找一通,找到几条男士内裤,是上次若男放在她店里的。她捏着裤头给玉山送过去,本意是想挂在门把手上,等玉山洗完澡开门就能拿进去换。殊料,她走到门口刚要将裤子挂在门把手上,卫生间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玉山一把将她扯了进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湿热的唇已经覆盖在她的唇上。 接到如雪出事的消息时,端阳整个人都呆了。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有一道闪电从上而下,由外而内将他击中,火光冲天而起的瞬间,他的身子软软地往地上滑,手里端着的盆子掉下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后碎了,飞溅出来的水花飘荡到桌子上,地面上,洇湿了地面,如一朵朵盛开的花。若男听到响声从里屋奔出来,看到地面上的碎片,水渍以及瘫坐在地上的端阳,她以为端阳滑倒了,赶紧伸手去扶。端阳没等她伸出手,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着往外跑。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马上赶去罗闽河,一秒钟都不能耽搁。 若男不明所以地跟着跑了出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看见端阳脸色苍白,此事肯定非同小可。她顾不上关店门,匆忙跟隔壁邻居打招呼,让他帮忙照看一下铺面。她跑到路边拦截住一辆摩托车,迅速跳到车上,吩咐师傅循着端阳离去的方向追赶。果然,端阳没有坐车,而是沿着罗闽河的方向狂奔,脚底轻飘得一点力都使不上,仿佛一团棉花飘荡在风里。呼呼的风声灌进耳朵里,耳膜被冲撞得似要破裂,无数光影在眼前晃动,像飞舞着的萤火虫,他想要抓住他们,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使劲咬住嘴唇,牙齿镶嵌进皮肉里,血腥的铁锈味道溢满了口腔,丝丝血迹沾染在嘴唇上,如同盛开的桃花。若男追赶了很长一段距离,才看到在路上狂奔的端阳,她赶紧让师傅停车。 “端阳,端阳。”她喊了几声,端阳恍如未闻,仍在往前跑着。她只得跳下车,跑到端阳面前拦住他,“快上车,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端阳茫然地望着若男,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为何拦住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个声音挤进脑海,如雪出事了。这是他唯一接收到的信号,也是他不想接收的信号。 若男使劲捶打他,他才如梦初醒般,“如雪出事了,咱们赶快去罗闽河。” 若男将他扶上摩托车,他恍若找到了依靠,软软地靠在摩托车师傅背上,如一根面条,全身酸软无力,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若男紧紧地搂住他,端阳浑身冰凉,跑了这么远的路,他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端阳,发生什么事了?” “如雪,”他浑身颤抖得如同筛糠,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如破布,“掉进罗闽河了。” “她不会有事的,罗闽河有的地方很,还不到小孩及腰的位置。况且,开春了,河边到处都有干活的人,白老师不会有事的。” “师傅麻烦你再快点。”端阳催促着,摩托车已经跑得非常快了,如一支离弦的箭,两旁的景物飞速弹过,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若男感觉端阳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就像狂风中的树叶在摇晃。 河边已经围满了人,车子还未停稳,端阳就跌落了下去。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就像若干年前,父亲血肉模糊地躺在河边,他从人群中钻进去。只一眼,他的世界就坍塌了,真是做梦都想像不到,相同的场景会出现第二次。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竟也咫尺天涯。 他的眼睛模糊了,一定是阳光太耀眼了。虽然才四月间,阳光却开始毒辣起来,万丈光芒洒在身上,心里压了一块石头,闷闷地咯在胸口,他连呼吸都痛。 围观的人群让出一条道,白如雪静静地躺在沙地上,一袭白色的衣裙将她衬托得如同仙子,本就白晳的肌肤更是没有一点血色,长睫毛盖在眼睑上,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此时,瓷娃娃睡着了,她再也不会对着端阳微笑,端阳,你来了。 端阳想说,“你应该多晒晒太阳,罗闽河的女子哪有你这么白的,就像玻璃里的瓷娃娃,一点生气都没有。” 他握住她的手。这双手柔若无骨,看似娇弱,却又给予他力量。此时,这双手是冰凉的,跟凝冰一样没有温度。他又去抚摸她的脸,她的脸白玉无瑕,一点斑点都没有,在阳光映照下,带出一点粉色,如粉似霞,娇艳无比。他去抚摸她的嘴唇,她的嘴巴能够说出最动听的普通话,婉转得如同夜莺的啼叫。此时,嘴唇紧闭着,无论他怎么抚摸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又去抚摸她的睫毛,长长的,如同蝴蝶的羽翼。他第一次亲吻她时,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的吻下轻轻颤动。他俯下身子去亲吻,她的羽翼没有如蝴蝶轻颤。他的眼泪成串地掉落下来,滴落在她白玉雕琢的脸上。 若男楞楞地站着,她同样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那个如白玉般的女子就这样被河水带走了。她第一次见到她时,是端阳送她到南溪中学的围墙边。她老远就看到他们了,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如瀑长发垂落下来,将她的脸衬托得无比精致,像橱窗里的芭比娃娃。那是若男第一次拿自己和别人比较,还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姑娘。在这之前,她一直都以中性打扮示人,头发留得比男生还短,她觉得很酷,特别是与一堆男人混在一起,常常让她忘记自己女生的角色,直到看见白如雪和李端阳站在一起,隐藏在身体里那个真实的自己才冒了出来。 只是,在白如雪面前,她仍会自惭形秽,她是高高在上的月亮,她是地面微小的尘埃。无数次,她看到如雪和端阳在一起,心里明明很难受,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如雪愿意为了端阳跌落凡尘,端阳只有和她在一起时,脸上的笑容才是真心的。尽管心里很难受,她还是愿意远远地守望,哪怕端阳一辈子都不会回过头来。 白如雪的父母赶了过来。白母见到如雪时身子软软地滑到了地上,白父紧紧地搀扶着妻子。端阳还是第一次见到白家父母。他一直以为,他还有很多的时间,等他赚到了钱,有足够的底气和勇气站到白父白母面前时,他再去白家拜访提亲。他的心里多了一层悔恨,他和如雪在一起五年,竟然从来没有以男朋友的身份去拜见其父母。她心里应该有怨,哪怕她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 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都来了。端阳才知道学校组织春游活动,如雪带着学生来到罗闽河边郊游,一个学生去河边提水不小心滑进河里,她跑过去救学生。学生救上来了,她却被水卷走了。附近干活的村民听到呼喊声,跑过来将她救上来时,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端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如同一只提线木偶,呆呆地机械地做着事情。他一直在忙碌,丝毫不让自己有任何空余时间,白家人不让他做事,他就跟在道士先生后面,他们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要不,他就坐在白如雪的遗像前,那张相片是他挑选的。她穿着翠花长裙,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对着镜头甜甜地笑。正如第一次他见到她时,她穿着翠花长裙,骑着自行车从操场上过来,他提着行李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对着他展颜而笑。 他想起她的话语,“端阳,咱们生两个孩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他在心里说,“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男孩叫李骄阳,女孩叫白柳汐。” 端阳喜欢坐在河边发呆,自从白如雪离开后。每天下午他都会去罗闽河边坐坐,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若男找不到他时,只要来到河边,保管能够看到端阳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如何面对这条河流。 按理,罗闽河吞噬了他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爱人。他应该对这条河恨得牙痒痒,若非必要,宁愿绕行都不愿面对这条河。可是他没有,他觉得,只有坐在河边才能感受到如雪的存在,河水轻轻地抚摸着他,如同如雪的手温柔地抚摸,耳边吹过的风也是她在轻轻呢喃。他在这里诉说着思念,也在这里倾听她的声音。 若男坐在距离端阳不远的礁石上,观察着端阳的一举一动。她不担心他会跳进河里,端阳会游泳,虽然技术不怎么样,只会简单的狗创式,但在水里不至于溺亡。他只是需要时间,白如雪陪伴了他这么多年,或许他会用一生的时间来怀念。她不能确定,端阳能不能走出来,何时走出来。她只能默默地陪着他,正如以前,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端阳转过身都能看到她。 落日的余晖洒在河面,平静的水面波光麟麟,大多数时候,河水是平静的,如同温顺的少女,静静地流向远方。而有时候,她又如同狂怒的悍妇,张开血盆大口,将渺小的人类卷进嘴里。河堤上,坐着两个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一个人盯着河面,一个人盯着人影,都在发呆。唯有河水,以及山间的风,呼呼地流淌。世间万物,除了流动的水和风,一切都是静止的。 还有连绵不断的悲伤在端阳心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