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也摇晃,人也彷徨,乌蓬船里传来了一曲离殇。 端阳越来越沉默,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基本不会主动与人搭话,店里来了客人,他仍会机械地招呼,只是神情讷讷的,经常把顾客点的东西记错。这世间的悲伤,如同河水浩渺无边,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终究无法逆流而上,犹如命运的无常,只能在风雨中寻找前行的力量。 若男只得让他呆在后厨,端阳却闲不下来,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他的心裂了一个洞,泪水早已汇聚成河,冲破心的堤防,悄无声息的浸润着每道伤口。他只有不停地忙碌,才能把这些空洞充实和填满。若男不让他去前堂,他就在后厨不停地忙碌,熬凉粉、炼辣油、切葱花、调甜酱,操作台上摆满了他的劳动成果。 若男回到厨房时,看到端阳仍在擦洗锅碗瓢盆,“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端阳没有说话,转身上了楼,留给若男一道孤独苍冷的背影,她的鼻子无端地发酸,那股酸涩差点冲破眼眶变成水珠滴落下来。她很想跑上去贴在那道背影上,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冰冷,去抚平悲伤。只是,她什么都没有做,目光追随着端阳,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走廊处。 若男回过神来,发现厨房里几乎没有她要干的活,凉粉熬制了10多盆,已经冷却成型,只等天亮后开门就可以售卖。辣椒油炼制了满满一大锅,恐怕一个月都用不完,金黄色的甜酱还有余温,香味弥漫在厨房里,氤氲了若男的胃。锅碗瓢盆全部清洗干净,分门别类堆放整齐,就连地板都擦洗得能够照出人影子。望着这一切,若男只有叹气的份,除了心疼端阳,还有深深的怜惜。 端阳默默回到二楼的卧室。卧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木床。他坐在书桌前,窗户敞开着,夜风吹了进来,灌满了整个房间,带着氤氲的酒香。南溪是酒乡,大大小小的酒厂几十家,空气中飘浮着酒分子,不会喝酒的人到南溪闻着酒香都会沉醉。丝丝缕缕的酒香灌进端阳的鼻子,他是刺激性鼻炎,同样闻不得这醉人的酒香,鼻孔痒痒的,仿佛有小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他使劲揉了揉,才将那股难受的痒意拂开。半个月亮爬上了屋檐,清冷的光辉洒在屋顶上,小镇房屋上铺上了一层薄霜,飘渺的月色笼罩着小镇,远处的星光,近处的灯光给人一种朦胧的错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自从如雪去世后,端阳就不记日子了。任何日子对于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一月和两月同样没有区别。形尸走肉这个词语以前于他是陌生的,父亲去世时他都没有这种感觉。或许彼时他的年龄太小,对于亲人的逝世,虽然悲痛,却也如指尖的细沙,轻轻就滑过了。 这些年,他早已经把白如雪当成亲人,当成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这部分生生从他的身体里剜掉了,他的心空出了一个大洞,四面八方的风灌进洞里,让他感觉疼痛和麻木。白天还好,他可以做很多事情来将这个洞填满。到了晚上,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呆坐在黑暗里,一遍遍地舔砥伤口,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被风吹干了。新的泪水又翻涌而出,染湿了夜晚,月亮隐进云层里,小镇陷入黑暗中。夜是无声的,悲伤也是无声的,在黑暗里无限延长。 “端阳,你需要吃点东西吗?”若男连问了几声,端阳都没有回答。她只得将碗端回厨房,碗里是她刚煮的鸡蛋面。这段时间端阳都吃得很少,有时端着碗吃了几口,突然就停下筷子,对着某个地方发呆。等到回神过来,碗里的东西早就凉了。 若男放了碗回来时,端阳还坐在窗前,目光散淡地望着远处,他的目光没有焦点,聚不到一起,身体绷成一条直线,仿佛一尊雕塑,已经风化了。她没有打扰他,径自回到房间。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端阳?心有千千结,内有双丝网。每个人都会遇到打不开的死结,他自己不愿意解开,旁人同样无济于事。 她知道端阳并不是不想解开,而是需要时间。只是,不知道这时间是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无论多久,她都愿意陪着端阳,哪怕是一辈子。月亮又从云层里探出了头,她看到了那只孤独的兔子。千百年来,她一直孤独地守在广寒宫里,守着同样孤独的嫦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千年万年的岁月都熬过来了,她可比嫦娥强多了,至少端阳在身边。 萍萍确实和茂端在一起,她和茂端汇合后就外出广东打工了。这大概也是害怕王翠巧追过来骚扰的缘故。出来这两年,萍萍没给家里写过信,只会不定期往家里寄钱。远离了王翠巧的视线,她只想好好和茂端过日子。茂端确实是干活的能手,进厂后苦活累活抢着干,老板对他很器重,半年不到就升为组长,这也让萍萍看到了希望。 王翠巧的到来让萍萍始料未及。她做梦都想不到,大字不识的母亲居然能够从千里之外找过来,她寄钱回去并没有留下详细地址,只写了个大概。她不知母亲是怎么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和茂端上班的工厂。 下班了,茂端骑着自行车载着她走到厂区门口时,就看到母亲和一双女儿提着大包大包行李站在门口。茂端见到王翠巧脸色有些僵硬,但他还是放缓车速,在王翠巧身边停下来,恭敬地叫了声姆妈。萍萍的肚子微微隆起,7个月的身孕已经显山露水。她楞了半晌才讷讷地叫了声姆妈。 王翠巧没有见到萍萍时确实满腔怨愤,这怨愤从萍萍和茂端私奔时就充斥着,一直没有干邉,反而在素云淘气事件后达到顶峰。她要找到萍萍,不管她在任何地方。这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一旦扎根就开始发芽。她带着两个孩子出发了,李有顺当然阻拦过,这个在家里弯了一辈子腰的男人第一次对王翠巧说了重话。但那有什么用?王翠巧和他成家30余年,深谱他的性格和脾气,他的那点重话到了她那里不过是棉花,一点力道都没有。 她翻找出寄款单据让素兰读给她听,她已经不相信素云了。当天就购买了广东东莞的长途汽车票,带着两个孙女踏上了寻亲旅程。别以为她是目不识丁的农家妇女,她可是王翠巧,当年背着萍萍逃了三天三夜,走了上百公里路,从邻县到达罗闽河,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家乡闹旱灾,饿着肚子逃出来的柔弱少女。淌过苦难的河,岁月已经将她的心肠磨硬,磨成厚厚的茧子将她牢牢包裹起来。她不识字,两个孙女识字,祖孙三人坐了两天一晚的汽车顺利到达东莞。她没有停息,在萍萍留下的那个大概地址周边转悠,果真就见到了萍萍和茂端。 两年了,母女俩从没有分开这么久,纵使萍萍嫁出去的那几年,隔三差五,她会去萍萍那里小住。此时,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心里憋着多少气,见到萍萍时,那气就漏了。她千里万里赶过来,无非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过去的两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她是那只飞走的风筝,可线还在她手头。她时常望着天空,想像着她飞到了何处,哪里有没有人像她一样宠着她,让着她。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呢?千言万语都化作两颗浊泪挂在腮边。一直以来,都是她需要萍萍,她是她生命里的光,无论是过去的阴暗时刻,还是现在的老无所依。 素云和素兰同样迟疑着。两年了,他们不是没有想过母亲,跟着母亲到外婆家生活,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改变,虽然缺失了父爱,但母亲和外婆给予了他们最多的疼爱。自母亲离开后,他们就觉得天空阴暗了,虽然外婆一样宠爱着他们,但没有自由的爱让他们窒息。他们开始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特别是面对阴晴不定的外婆。萍萍将两个女儿搂进怀里,素云和素兰都长高了,已经到她肩膀的位置。茂端走过来,将母女仨人都拥进怀里。 王翠巧如同外人般站着,鼻头酸酸的,眼里又有东西滚落下来。从女儿剥落母体的那一刻起,她会长大,会去上学,会成家立业,会有疼爱她的丈夫,会有她自己的子女。她只能拥有她一时,不能拥有她一世。她能够给予她的,只有滔滔不绝的母爱,而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她会放手让她去飞吗?泪水划过脸庞,流进嘴里,苦苦的,咸咸的,如同她长长的人生,苦水里泡泡,咸咸里滚滚。 小鱼同样有点走神。近几天她总是嗜睡,走着站着都想睡觉,还饿得特别快,老是想吃东西,刚放下碗肚子又饿了,就像这辈子是饿死鬼投胎过来的。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下午去超市购买食品时,看到货柜里摆放着的卫生棉,她才恍然想起,这个月的例假推迟了好些天。她隐隐有些郝然,急忙跑到药店买了几张试纸,回到店里躲进卫生间,看到试纸上的红杠时,她还抱着幻想,应该不可能。 她不希望怀孕,她的事业刚刚起步,布衣之家还没有在罗闽河站稳脚跟。她和玉山都没有经济基础,玉山的家境不是很好,家里兄弟姐妹四五个,玉山是大哥,脚下还有众多的弟妹需要他照顾。她不想在大家都没有能力时,让爱成为彼此的负担。她看着试纸上的两条杠,脑子懵了几分钟,才从卫生间出来。 晚上玉山回来时,她望着他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如常地收拾着家务。玉山从身后揽住她,脸颊贴在她的头发上,轻嗅着皂角的清香。老桥旁边矗立着一棵千年皂角树,高约数丈,枝叶茂盛,遮天蔽日,巨大的根须如同老人的手掌刻满了风霜,树干粗壮得需要数人才能合围过来,当地人视为神树。满树皂角挂在枝头,似月牙弯弯,又似镰刀尖尖。小鱼喜欢将掉落在地上的皂角收集起来,熬制成膏状,用以洗头发,洗出来的头发不仅乌黑顺滑,还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 “你有事情瞒着我?”玉山将脸埋在小鱼头发里,他特别喜欢闻她发间的清香。 “没有。”她不知玉山晓得她怀孕的事会作何选择,她不想让他为难。 “小鱼,你不善于撒谎,心里有事情,就会坐立不安。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将小鱼的身子扳正,目光与他对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有我这个高个子顶着,天塌不下来。” “玉山哥...”小鱼的眼里闪过几缕迷茫。隔一会,她的眼睛复又清澈,“我有了。” “有什么了?”玉山没反应过来。 “就是...”小鱼讷讷地,“我好像怀孕了。” “嗯?”玉山反应过来,他拍着她的脸颊,“这是高兴的事啊,吓我一大跳,还以为你怎么啦。小鱼,我很开心,这是我和你的孩子。” “可是,我们...”小鱼还是忐忑着,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没有可是,我会对你和孩子负责。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要他,我不允许你有这种想法,也绝不会让你这样做。” “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如何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况且,咱们还没结婚,你想让我未婚生子吗?” “我绝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小鱼,你安心养胎,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不管是去向你母亲提亲,还是操持结婚的事。只是时间仓促,很多东西来不及准备,我以后弥补好不好?” “玉山哥,我不在乎什么形式,只要在你身边,我就是幸福的。”小鱼靠在玉山怀里,飘荡了半天的心终于靠岸。 林素得知小鱼要结婚的消息,彻底傻眼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只老母鸡,这几只鸡仔还在她的羽翼下。某天,这些鸡仔离开她的翅膀,飞出去觅食,她的翅膀空了,心也跟着空了。 “小鱼,你才20岁,结婚是不是早了点?姆妈舍不得你,更不想让别人以为你父亲过世得早,姆妈没有能力抚养你们,才会让你早早嫁人。” “姆妈,你千万不要这样以为。这些年,你为我们付出太多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你不至于现在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小鱼想到姑姑萍萍,离婚不到三年就给素云素兰找了后爸。只有姆妈,任何人来提媒,她都没有松口。 “姆妈答应过你爸,要好好照顾你们。可是,姆妈却没有做到,端阳连高中都没有上,早早走出社会。一想到这,姆妈的心就堵得慌。姆妈想多留你几年,并不是希望你为家庭做贡献,而是姆妈舍不得你。” “我知道姆妈是为了我好,是女儿不孝,没有好好帮助姆妈分担,还想着早日脱离这个家。姆妈,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切莫责怪玉山。” “玉山这孩子经常出入咱们家,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表面看着像个浪荡子,性子倒也实诚。姆妈不是不放心他,而是姆妈觉得你还小,怕你受苦。” “姆妈,你放心。我会和玉山好好过日子。如果你担心,我还可以住在家里照顾你。玉山跟他家里说好了,我们结婚后不住在婆家,我还在罗闽河开店。玉山照样跑摩的,等攒够了钱,再回九庄修幢房子,把你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姆妈,我和玉山会永远照顾你孝顺你。” 林素看着面前的小鱼,恍若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她和贵生结婚时也是20岁。时光好不经用,昨天她还是姑娘,今天她的姑娘就要出嫁了。她的眼角微湿,以往的岁月都从记忆里涌了出来,悲伤的,愉快的,好的,坏的,一古脑儿,越来越清晰。贵生刚去世时,晚上睡不着,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很多片断,碎片式的记忆联结起前世今生。 近年来,她反而回忆得少了,往事模糊得只剩下影子,青春早已溜得不知所踪。她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啊,长长的岁月都抛到了身后,很多以为撑不下去的现在变成了曾经,无数暗夜里哭泣的画面都定格在了过去。 端阳得知玉山将要和小鱼结婚的消息,同样震惊不也。他眼里的小鱼,还是那个翻看他的图书打死都不承认的孩子,也是那个捧着旧书眼里的失望掩饰不住的孩子,还是那个高考落榜躲在房间闷闷不乐的孩子。他并不是不爱她,父亲过世后,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坍塌了,他只能把自己伪装成铜墙铁壁,成为他们的铠甲。 他知道小鱼和他不亲,不亲的原因是小鱼怕他。她和张小花跳皮筋时,他看到锅里的饭煮糊了,心里的火气压都压不住,提起地上的扫把就往她身上砸去。事后,他特别想向她道歉,只是在看到她眼里的倔强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有那次,她如果承认翻看了他的图书,他肯定不会动手打她。那本书是他向同学借的,如果弄丢了,他用什么来赔偿? “喂,我需要交学费。”就是这样,她只会叫他“喂”,生气时连名带姓一起称呼。他知道,父亲去世后,他将温情脉脉的那一面隐藏起来,把冷若冰霜当成了面具,在割伤别人的同时也割伤了自己。他和小鱼之间缺少兄妹之间应有的温情,多了一道无形的高墙。饶是这样,她仍是他疼爱的妹妹。 “陈玉山,你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将小鱼拐跑了?”端阳对着玉山就是一拳头。 “若男早就瞧出来了,就你睁眼瞎。我该说你马大哈呢,还是二晃晃?” “你急着和小鱼成婚,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时间定得这么仓促,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要准备什么?丰厚的嫁妆,还是省了吧,你那钱留着自己娶媳妇。”玉山见端阳陡然暗沉的脸色,“是我多嘴了。只是,我这话既然开头了,就继续说下去,斯人已去,你不可能永远守着回忆过日子。端阳,我说真的,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若男,她可是一直守着你呢。” “我对若男没有男女之情,从一开始我就把他当兄弟看待,兄弟之间不说儿女私情,若是她遇到合适的,我绝不会拦着她。” “她可不是这么想的,这些年她对你怎样,我这个旁观者可是一清二楚。如今,她都25岁了,算是老姑娘了,再守你几年,真的嫁不出去了。” “如果我到30岁还没忘记如雪,她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我就凑合和她过,只是这样对她不公平。玉山你还是帮我劝劝她,让她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 “你们的事情你自己解决,我可不愿意当和事佬。” 玉山和小鱼亲自去请阿昌看好了日子,婚期定在农历六月初五。日子定下来,林素就开始忙碌着婚礼的一切事务。隔了10余年,家里终于有了喜事,虽然时间仓促,林素还是拿出所有积蓄给小鱼置办嫁妆。她不想自己家的第一桩喜事寒酸,更不想让小鱼委屈,倾尽所有换孩子们一世安稳是她的心愿。 贵生栽种在后檐沟的树木派上了用场,林素请叔父李有顺来到家里给小鱼制作家具,他还带来了几个徒弟。林素家院子里人进人出,一向冷清的院子活泛起来,空气中飘浮着喜庆分子,端阳脸上也有了生气,紧拧着的眉头舒缓开来,露出了如雪出事以来的第一缕笑容。若男自是捕捉到了这缕笑意,她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如同平静的水面抛进了一根树枝。她习惯在人群中搜索端阳的身影,只要看到那一抹身影,她就是安定的,踏实的。 许一秋同样感到欣喜,这些年除了林素,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几个孩子能够幸福。自贵生去世后,他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端阳辍学时,他不是没有难过,私下曾经劝过端阳,但那孩子一根筋拧着,照着他的想法去做,林素因这件事郁结了很久,他也陪着她难过了很久。 “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他站在她身边,看到她发间冒出来的白发,心里泛起几缕心酸,“这些年可是苦了你了。” “总算对贵生有了交待,小鱼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端阳也有了自己的事业,这孩子可是吃了不少苦,从卖光碟,做石棉瓦到如今的餐饮楼,若论亏欠,我倒是欠他比较多。”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都很懂事。若论亏欠,倒是我欠你比较多。” “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纠结谁欠谁还有什么意义?许一秋,这些年该赎的罪已经赎完,我对你的怨也消了。” “那等孩子们都成家了,咱们做个伴可好?你不可能一个人孤独终老,我也舍不得让你孤灯相伴。” “别得寸进尺哈。”林素白了他一眼,跨进门里,虽是警告的语气,听在一秋耳朵里,却没有半丝冰凉。 小花接到小鱼的电话时,正在调制二胡的音色。她准备学一门技艺,正如初进天上人间时,九爷对她说的,你想卖艺不卖身,总得拿出点绝活。她想在天上人间为杨秀赚取救命钱又不想委身于任何男人,就得需要技艺傍身。她终于明白古代的青楼女子,卖身是最低级的娼妓,卖艺大抵还算高级,纵使殊途同归。九庄的孩子都是听着阿昌的二胡声音长大的,小花没有机会接触到别的乐器,自然对二胡有着天然的熟悉,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学二胡。休息时,她果然去乐器行挑选了一把二胡,学着阿昌的样子拉起来。记忆里,那些熟悉的音符翻涌而出。 乐器行老板是个年青男人,本来在里间埋头翻阅乐谱,被小花调不成调的声音吸引,于繁忙中抬起头便看见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孩站在光影里,黑色长发垂落腰间,安静怡和的脸庞罩在光影里,金色的光影投射在脸上,让她恍若从天而降的天使。他不禁看得呆了。按理,每天出入乐器行的人行行色色,男女老少,平民布衣或贵族富人都有,其中不乏姿色出众者,只是他们身上少了一种超凡淡然的气质。她只是站在那里,很普通的衣着,却把周围的人都比了下去,如同一株野生的百合,静悄悄地绽放于尘世中,不受外界影响,不染尘世烟火。 “你好,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刚才看你在挑选二胡,想和你交个朋友。别误会,我只是对乐器略有研究,空闲时也会拔弄一番。今日遇见知音,便想讨教一番。”男子走过来,很诚恳地对小花说道。 “我只是乱拉一气,让你见笑了。”小花横抱着二胡,这弦可贵着呢,摔下去她可赔不起。 “你没学过也能拉得这么好?难道你是无师自通。”男子不相信,他在乐器行干了这么久,对于每件乐器都了如指掌,没有基础的人是不可能拉得这么好的。 “隔壁邻居天天拉,耳朵都听起茧子了,自然牢记于心。刚才只是乱拉一通,完全不成章法,大抵只算乱弹琴吧。” “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男子紧盯着小花,小花的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映照下生动莹然。 “我可没有钱交学费。”小花实话道,她不可能高费学习,兜里的每一分钱都可以延长杨秀的生命。 “不需要学费,我从来不收徒弟,初初见你便觉得投缘,便免费授艺,你若如不嫌弃,我便当你老师。” “真的吗?”小花的眼睛亮起来,瞬间又暗淡下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还是多少交点学费吧。你看这样行不,学费比市场价略低,我每日来学艺时顺带帮你打扫乐器行的卫生。这样,你不吃亏,我也觉着心安。” “好。”男子应下来,递给小花一张名片,“你是今天就开始吗?” 钟子期。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名片瞄了一眼,视线对上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他很高大,站在小花面前,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张小花仰着头打量着他,他穿着米色开衫黑色长裤,身材修饰得很好,看不见一丝多余的赘肉,不像她在天上人间接触的那些男人,个个都顶着油腻的肚子,像放在砧板上的五花肉。面前的男人光看脸没有端阳和玉山好看,却胜在气质,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身上散发出清冷矜贵的气质。 接下来的日子,张小花白天在乐器行学艺,晚上去天上人间上班。她每天早上9点钟准时到达乐器行。这段时间,她能够在这个点醒来全靠毅力。一般情况,她在天上人间上的夜班,下班时间没有准数,全在客人掌握中。凌晨两点或是三点甚至通宵都有可能,大多数在娱乐城上班的人都是昼伏夜出。 没有学艺前,张小花同样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她都是窝在出租屋里补觉,等到夜幕降临才起床洗漱化妆。她在琳达的教导下,已经学会了把自己隐藏在面具下,浓重的妆容就是她的保护色。她觉得,晚上的那个她不是真实的她,而是戴着面具的另外一个人。 钟子期总比张小花早到。无论她去得多早,等她赶到乐器行时,钟子期都已经端坐在茶艺桌前。他喜欢喝茶,每天到乐器行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煮茶。乐器行一侧摆放着一张木头雕刻的桌子。张小花不认识这是什么树,能够长出如此巨大的树根,她只能想象应该是百年老树,比如镇龙小树的柏树,每一棵都有上百年的树龄。 金黄的颜色,看着就很名贵,上面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小花对茶叶没有研究,她只知道九庄的人喜欢喝一种自制的苦丁茶。每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栽种着这种苦丁茶,清明时节,摘下叶片烘干、炒制后,装在罐子里慢慢饮用。她从小喝着苦丁茶长大的,以至于到现在,她只喜欢喝苦丁茶。 “过来先喝杯茶。”钟子期将手里的杯子递给小花,茶香溢了出来,在屋子里飘荡。 “古人学艺时要先净手,淋浴,焚香,清心才能寡欲。”小花笑着接过来,“那我学着先喝茶。” 她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茶香入齿,生津止渴,倒也不是特别难喝。只是,她还是喜欢苦丁茶的先苦后甜。钟子期放下茶杯,将二胡拿出来,先教小花如何调制音色。他站在小花身后,半围住小花,轻握住小花的手拔动琴弦。 淡淡的馨香包围着张小花。钟子期不抽烟,这在小花第一次进店就察觉到了。或许艺人都不抽烟,小花同样没有看见阿昌抽过烟,没有抽烟的钟子期身上没有难闻的烟味,反而有着淡淡的馨香。若有似无,闻在鼻子里无端地觉得心安。只是,小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年轻男人接触,心里的那一丝紧张漫延到了身上,她的身子僵硬如石头,握着二胡的手心里也有了细微汗渍。 “你这样紧张是学不好二胡的,身体放轻松,慢慢来。对,这样将手打开,身体也要放柔软。你可以闭上眼睛,想像自己置身在草地上,尽情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你的耳边都是花儿的吟低唱。”他在她身边谆谆善诱。 小花慢慢放松下来,在他的引导下闭上眼睛,感受着草地上的风声,手指轻轻拔动,如水的曲调缓缓而来。琴声里有一幅鲜明美丽的风景画,幽泉自山涧叮当流出,汇成一泓碧玉般的深潭,水潭里面荡起层层细碎的涟漪,水中摇弋着金黄的月亮。 这段时间拉二胡的除了小花,还有端阳。端阳小时候经常跟在阿昌身边,听惯了阿昌的曲调。阿昌高兴时,也会教端阳简单的曲子。某天,他在南溪集镇路过一家乐器行,不由迈步走了进去,看到众多乐器里赫然摆放着二胡,他毫不犹豫地购买回来,晚上无事时便开始拔弄。若男回来看见的一幕便是,端阳不再枯坐在窗前发呆,而是专注地拉着二胡。琴声凄凉,似是叹息,细细地敲打在屋檐上。 若男停住脚步,直直地盯着端阳。她知道端阳在用这种方式寄托哀思。悲伤是无声的,绵延了整个春季,如山涧的野草,肆意疯长着。她宁愿端阳用这种方式来宣泄,至少让他找到了一个出口,而不是如一尊泥塑,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叮叮咚咚的声音从端阳指间流淌出来,又跌落到地板上,回弹到屋檐上,郁结的情感通过这根小小的弦得到了释放。黑夜不再浓稠,不知何时开始,端阳特别不喜欢黑夜,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微小的情绪都会被黑暗晕染,由一个小圆点晕染成一幅巨大的画,各种思想都从脑海里跑出来,站在黑夜里与他对话。 若男仍是坐在不远处观察着端阳。他的神情专注于琴弦上,周围的人与物都与他无关,天地一片空茫,唯有他矗立在茫茫原野,闭着眼睛感受着叮咚的泉水自指尖流淌,白如雪从远处摇曳而来,她仍是穿着白色衣裙,映衬着如瓷般的肌肤,唯有嘴唇上的胭脂,让她有了生气。 她迎着端阳而来,衣裙被风撩起,胡乱地舞着,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情意,聚变为一撖火苗,让她的眼睛越发明亮,也让她整个人生动鲜活起来。 他知道她喜欢这琴声,以前没机会拉给她听。如今,他便用全部的情感演奏给她听。他其实并不熟谱,可以说是乱拉一气,完全没有章法,听在别人耳朵里或许是音不成音,调不成调。他想,只要她愿意听,就算扰民他也愿意拉给她听。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屋檐上,地面覆盖了一层水银。端阳的琴声将月色揉碎了,斑驳地洒在地上,细碎的月光笼罩在端阳身上,将他的脸映照得很白皙,看在若男眼里一点都不真实。